兩天後,萬縣的晨霧裹著拆遷揚塵,在君凌的車窗上凝成渾濁的水痕。
他望著後視鏡里逐漸縮小的爛尾樓群,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扣。
楊墨握著方向盤的手比平時用力,指節發白。
“君市長,”
楊墨忽然開口。
“您說橫太會在市委有人脈嗎?”
“何止市委。”
君凌的聲音像塊冰。
“這個橫太啊,怕是從基層到省里都有人脈,橫太的根扎得比萬縣老槐樹還深。”
轎車駛入市委大院時,電子屏正滾動播放“熱烈歡迎君凌同志赴任”。
市委會議室的門在身後合攏時,君凌聞到了熟悉的茉莉茶香。
主位上的甦海書記起身握手 。
“君凌同志在市的成績有目共睹,而且也是我們y市的出去的干部。”
甦海的笑容標準而疏離,
“目前y市的情況復雜,還需你多費心啊。”
他推過的文件上,“橫太集團文旅城項目調整方案”的紅章刺得君凌眼眶發疼。
“省里的意思是,這個項目還是要以穩為主......”
“穩?”
君凌突然開口,聲線里帶著冰碴。
“二十億的項目停工,拆遷戶遲遲得不到解決,橫太每年拿兩千萬‘維穩費’,這就是所謂的‘穩’?”
他的目光掃過參會的諸位領導,落在市住建局局長頻繁抖動的右腿上。
會議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君凌同志,”
甦海終于開口,聲音里多了幾分咬牙切齒。
“你初來乍到,有些情況還不了解......”
“我了解得很清楚。”
“我來就是為了解決事情的。”
君凌起身整理西裝,袖扣在陽光下劃出冷光。
會議室里的燈管發出電流的嗡鳴,君凌擲地有聲的話語如重錘砸在眾人心上,驚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不少人互相對視,眼底閃過復雜的神色——他們記得這個年輕人當年在萬縣的模樣,像匹不羈的烈馬,渾身是膽氣,為了阻擋橫太集團進入,不惜硬頂當時的縣委書記。
此刻再看,他眉目間仍存著當年的銳利,只是更添了幾分歲月沉澱的冷硬鋒芒。
眾人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暗暗轉動,心思各異。
有人則在心底掂量,如今君凌重返萬縣,當年的“愣頭青”已成氣候,怕是要掀起一場風暴。
然而當他們瞥見首座上甦海沉如墨染的臉,到了嘴邊的話又都悄然咽了回去。
甦海指尖捏著翡翠手串,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腕間青筋微凸,眼底翻涌的暗色如同暴雨前的深潭,令人不寒而栗。
沒人敢率先打破這詭異的沉默,只听見財政局長的鋼筆在指間轉得飛快,發出細碎的聲響;
住建局長的右腿抖得幾乎要磕到桌板。
君凌站在窗前,逆光而立,身影被日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眼底掠過一絲痛色。
而這一切,都被眾人看在眼里,卻無一人敢開口提及,唯有在心底暗自揣度——這個曾經的“愣頭青”,如今究竟要在萬縣掀起怎樣的波瀾?
甦海的咳嗽聲像塊生鐵砸在大理石桌面上,突兀而刺耳。
張明立刻挺直腰背,他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反光遮住眼底神色︰
“君市長初來乍到,對市委的工作節奏可能還不太適應。”
他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卻在“節奏”二字上刻意加重,
“文旅城項目牽扯甚廣,千頭萬緒,還是要講究些方式方法的。”
君凌當然听得出張明話里的刺——當年你有姜杰壓著,能在萬縣橫沖直撞;
如今姜杰離開了,市委的規矩早變了,沒人為你的“愣頭青”兜底了。
“張副書記說得對,”
君凌忽然抬頭,嘴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過我這人記性好,當年怎麼在萬縣立下企業合作的規矩,如今也怎麼把這規矩拾起來。”
張明听聞君凌擲地有聲的回答,鏡片後的眸光倏然如淬毒的銀針迸射而出,卻又在瞬息間斂入眼底的陰影深處。
他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西裝袖口,喉結滾動兩下,最終只是將目光緩緩轉向首座的甦海。
甦海凝視著君凌,嘴角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既然君凌同志帶著新想法來,”
甦海突然開口,聲線像是砂紙打磨過的鈍鋸,
“總要給些時間熟悉y市的情況。”
他抬手示意眾人起身,翡翠手串在燈光下泛著渾濁的幽光,
“今天的會就到這里。”
“讓我們再次歡迎君凌同志加入。”
甦海率先鼓掌,手掌相撞的聲響空洞而敷衍。
稀稀拉拉的掌聲隨之響起,公安局長的手掌虛晃兩下便迅速垂下,組織部長的鼓掌節奏錯亂如漏風的風箱,唯有宣傳部長刻意拔高的掌聲顯得格外刺耳,。
君凌佇立在會議室中央,听著這掌聲在空曠的空間里消散成齏粉。
會後,張明推開甦海辦公室房門時,領帶歪斜地掛在頸間。
他徑直走向會客區,一屁股陷進真皮沙發里,抓起青瓷茶杯便狠狠灌下一大口濃茶,褐色的茶漬順著杯沿滴落在藏青色西裝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君凌這小子,還是跟以前一樣不知進退!”
他重重放下茶杯,杯底與大理石茶幾相撞發出悶響,
“當自己是救世主?”
甦海倚在辦公桌旁,指尖慢條斯理地轉動著翡翠手串,斷裂處新纏的紅繩在暮色中晃出細碎的光。
他望著張明青筋暴起的手背,忽然低笑出聲,笑聲里帶著幾分老謀深算的意味︰
“你啊,就是太沉不住氣。”
他踱步到窗前,望著樓下君凌的轎車駛出市委大院,尾燈在雨幕中拉出猩紅的光帶。
“君凌現在蹦 得越厲害,對我們越有利。”
張明猛地抬頭,鏡片後的眸光驟縮,喉著結滾動消化這句話的深意。
窗外的雨絲斜斜掠過玻璃,將甦海的倒影割裂成破碎的光斑。
當他終于讀懂對方眼底的陰鷙時,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您是說......借他的手?”
“聰明人。”
甦海轉身,翡翠珠子在掌心相撞發出清脆聲響,宛如算盤珠子撥動的節奏。
“他要查橫太的舊賬,就讓他查。查出名堂,市委也有功勞;若是捅出簍子......”
他故意停頓。
“所有責任自然由他這個‘急先鋒’擔著。”
張明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裊裊青煙在兩人之間升騰,模糊了甦海嘴角算計的弧度。
“高,實在是高!”
他彈了彈煙灰。
張明望著煙灰缸里漸長的煙蒂,忽然想起幾年前那個雨夜——姜杰也是在這間辦公室,用同樣的腔調說︰
“萬縣,得有敢沖鋒的干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