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營地的喧囂在夜幕完全降臨後漸漸平息。巨大的風蝕岩群如同沉默的遠古衛士,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參差猙獰的陰影,將營地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白日里那能將人烤干的酷熱迅速退去,戈壁露出了它冷酷的另一面——刺骨的寒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穿透作訓服,鑽進骨頭縫里。疲憊不堪的士兵們裹緊了行軍毯,蜷縮在岩石背風的凹陷處,或擠在簡陋的帳篷里,尋求著一點可憐的溫暖和休息。沉重的鼾聲、壓抑的咳嗽聲、以及牙齒因寒冷而打顫的咯咯聲,在寂靜的營地中此起彼伏。
    然而,炊事班的區域卻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幾處用石塊壘砌的簡易灶台里,火焰頑強地跳動著,貪婪地舔舐著架在上面黝黑沉重的行軍鍋。鍋蓋邊緣冒出絲絲縷縷的白汽,帶著食物熬煮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散開來。這味道,是絕境中維系生命的信號,是撫慰疲憊軀體的希望。
    張闕和李響剛剛完成一趟艱難的燃料收集任務歸來。背簍里塞滿了在岩石縫隙和沙丘背陰處搜刮來的、極其有限的枯枝和堅韌的駱駝刺根睫。他們的手指被尖銳的刺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寒風一吹,火辣辣地疼。但兩人臉上沒有抱怨,只有完成任務後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們迅速將收集來的“寶貝”分類堆放好,確保火塘有持續的燃料供應。
    “闕哥,這鬼風,吹得骨頭都酥了。”李響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湊到一口咕嘟冒泡的湯鍋旁,貪婪地吸著那點微薄的熱氣。
    “堅持住,湯快好了。”張闕正用一把大鐵勺攪動著鍋里濃稠的糊狀物——那是用脫水蔬菜、壓縮餅干碎和有限的肉干熬成的“戈壁濃湯”。他的動作沉穩有力,眼神專注地盯著翻滾的湯汁。火光映照著他年輕卻已染上風霜的臉龐,額角的汗水剛剛滲出就被寒風吹干。他深刻體會到了劉大柱那句話的分量︰在別人休息時,他們的戰斗才剛剛開始。這鍋里的每一份熱量,都關系到明天隊伍能否繼續前進。
    劉大柱像一座移動的鐵塔,在幾口鍋灶間來回巡視。他時而彎腰查看火候,用鐵鉤調整著燃燒的柴火;時而掀開鍋蓋,用勺子舀起一點嘗嘗咸淡,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如何在有限的調料下讓這頓“飯”更可口一些;時而又嚴厲地呵斥某個動作稍慢的新兵。他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驅散著寒冷和疲憊帶來的懈怠。
    “火再旺點!這點溫度煮到天亮嗎?”
    “鹽!省著點放!後面還有幾天呢!”
    “張闕!湯稠了!再加點熱水!注意控制!”
    張闕大聲應著“是!班長!”,立刻執行命令。他舀起旁邊保溫桶里僅存不多的熱水,小心地加入鍋中,同時更加用力地攪動。服從命令,保障供給,這就是此刻他心中唯一的信念。他看著劉大柱在火光與寒風中忙碌的身影,那寬厚的肩膀仿佛能扛起整個戈壁的嚴寒和隊伍的希望。班長就像定海神針,有他在,再難的處境似乎也能找到出路。
    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聲音隱隱傳來,打破了營地的相對寧靜。起初像是極遠處沉悶的雷聲滾動,又像是無數砂礫在某種巨大的力量下開始摩擦、移動。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如同萬馬奔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低沉咆哮。
    “什麼聲音?”李響豎起耳朵,臉上露出驚疑。
    張闕也停下了攪動的動作,側耳傾听。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的心。他抬頭望向天空,只見原本清朗的、綴滿星斗的夜空,不知何時在西北方向被一片巨大的、不斷翻滾涌動的“黑牆”所吞噬!那“黑牆”以驚人的速度向營地這邊推進,所過之處,星光徹底湮滅。
    “沙暴!是沙暴!” 營地邊緣負責警戒的哨兵淒厲的警報聲劃破了夜空,帶著絕望的驚恐!
    “敵襲警報!最高級別!所有人!就地隱蔽!固定物資!快!” 林峰冰冷而急促的命令聲通過擴音器瞬間傳遍整個營地,壓過了越來越近的恐怖轟鳴。
    營地瞬間炸開了鍋!疲憊的士兵們如同受驚的獸群,在軍官和老兵的嘶吼下,手忙腳亂地用背包、石塊甚至身體壓住帳篷的邊緣,死死抓住一切能固定自己的東西。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因食物熱氣而升起的一點暖意。
    “炊事班!保護物資!固定鍋灶!” 劉大柱的吼聲如同驚雷,在混亂中炸響,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決絕!他第一個撲向那幾口架在火上的、盛滿了滾燙食物和希望的行軍鍋!
    張闕和李響離一口最大的湯鍋最近。那口鍋下面柴火正旺,鍋里是滾沸的濃湯,沉重的鍋體在狂風的初吻下已經開始不安地晃動!兩人沒有絲毫猶豫,如同條件反射般撲了上去!張闕用整個身體死死頂住鍋身一側,李響則試圖用鐵鍬柄卡住鍋耳,固定在壘砌的灶石上。
    狂風,真正的沙暴前鋒,如同被激怒的洪荒巨獸,裹挾著億萬顆高速飛旋的沙礫,狠狠地撞進了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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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
    世界瞬間被剝奪了視覺和听覺!狂暴的風聲充斥了一切,尖銳刺耳,仿佛要將人的耳膜撕裂!無盡的黃沙如同密集的子彈,劈頭蓋臉地砸在暴露的皮膚上、衣服上,帶來火辣辣的劇痛!呼吸變得極其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大量的沙塵,嗆得人肺葉生疼,眼淚直流。視線完全消失,眼前只有一片瘋狂旋轉、令人窒息的昏黃混沌!
    “頂住!頂住鍋!” 張闕嘶吼著,聲音瞬間被風沙吞沒。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隨時可能被掀飛。沉重的鐵鍋在狂風的撕扯下劇烈搖晃,滾燙的湯汁濺射出來,燙在他的手臂上,他也渾然不覺,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肩膀死死抵著那冰冷的金屬。
    混亂中,他隱約听到一聲更令人心悸的、金屬撕裂般的刺耳聲響!那聲音來自不遠處,是劉大柱負責的那口鍋的方向!
    “班長——!” 張闕心中警鈴大作,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頂著風沙,艱難地扭頭望去。
    只見連接著那口最大行軍鍋和下方簡易拖車用于轉移重物)的、粗壯的鐵質牽引索,在風沙和鍋體劇烈晃動的雙重作用下,竟然從根部崩斷了!沉重的鐵鍋失去了最重要的固定點,在狂暴的風沙中如同脫韁的野馬,猛地向一側傾斜!鍋下燃燒的柴火被狂風吹散,火星四濺!滾燙的食物眼看就要傾瀉一地!
    而劉大柱,正撲在鍋的另一側,試圖用自己的體重和力量將其扳回!就在鍋體傾斜到極限,即將翻倒砸向旁邊幾名試圖上前幫忙的新兵時——
    “閃開——!”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蓋過了風沙!
    劉大柱做出了一個讓張闕永生難忘的動作!他非但沒有後退躲避那即將砸落的千斤重鍋,反而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死死扣住滾燙的鍋沿,身體如同磐石般向下、向側面猛地一沉!他用自己整個身體的重量和爆發力,硬生生改變了鐵鍋傾倒的方向!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
    沉重的行軍鍋重重地砸落在劉大柱身體原本站立位置側後方的空地上,滾燙的湯汁和食物潑濺開來,在沙地上瞬間凝結成一片狼藉的糊狀物,蒸騰起一片白汽。
    鍋,保住了大部分食物,也沒有砸到人。
    但劉大柱……
    他完成那個用身體強行改變鐵鍋軌跡的動作後,身體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帶得失去了平衡。而就在他踉蹌後退的瞬間,那根崩斷後如同毒蛇般在狂風中瘋狂甩動的粗壯牽引索鋼索頭,帶著斷裂處猙獰的尖刺和萬鈞之力,如同一條復仇的鋼鞭,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後背上!
    噗嗤!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悶響!
    張闕的瞳孔瞬間放大到極致!他清晰地看到,班長那寬厚的、如同山岳般的後背,在那一瞬間猛地向前一弓!一道深可見骨、皮開肉綻的巨大豁口瞬間綻開!暗紅色的血液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瞬間染紅了他整個後背的作訓服,又在下一秒被狂暴的黃沙覆蓋、凝結!
    劉大柱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向前撲倒,重重地砸在滾燙的沙地上,一動不動。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又被貪婪的沙礫吸吮。
    “班長——!!!” 張闕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嚎叫!那聲音穿透了風沙的咆哮,帶著無盡的驚恐和絕望!
    他忘記了狂風,忘記了沙暴,忘記了危險!他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倒下的身影撲去!什麼禁武環!什麼凡人之軀!在這一刻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一股狂暴的、幾乎要撕裂他經脈的力量在體內瘋狂奔涌,手腕上的金屬環瞬間變得滾燙!他要救班長!無論如何也要救!
    “張闕!別過去!危險!” 旁邊死死壓著鍋的李響驚恐地大喊,試圖拉住他。
    但張闕的力量在極度情緒刺激下爆發了,他輕易掙脫了李響的手。然而,就在他即將撲到劉大柱身邊時,幾個反應過來的老兵,如同獵豹般從風沙中沖出,死死地抱住了他!
    “放開我!放開!班長!救班長啊!” 張闕目眥欲裂,拼命掙扎,嘶吼聲如同受傷的野獸。他看到那不斷擴大的血泊,感覺自己的心也被那根鋼索狠狠抽碎了!
    “冷靜!張闕!冷靜!” 一個老兵用盡力氣箍住他,在他耳邊吼道,“沙暴還沒停!你過去也是送死!班長他…班長他…” 老兵的聲音哽咽了,後面的話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林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風沙中。他渾身裹滿了沙塵,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刀。他迅速蹲下身,探了探劉大柱的頸動脈,又檢查了一下那恐怖的傷口。他的動作快如閃電,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陰沉得可怕。幾秒鐘後,他猛地抬起頭,對著死死抱住張闕的老兵吼道︰“人不行了!保護活人!固定物資!執行命令!”
    “不——!!” 張闕的嘶吼變成了絕望的悲鳴。林峰那冰冷而專業的宣判,像一把冰錐,狠狠刺穿了他最後一絲幻想。他停止了掙扎,身體的力量仿佛瞬間被抽空,癱軟在抱住他的老兵懷里,只剩下劇烈的、無聲的顫抖。淚水混合著沙塵,在他臉上沖出兩道泥濘的溝壑。他看著不遠處沙地上那片刺目的暗紅和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和殘酷。
    沙暴仍在肆虐,瘋狂地撕扯著營地的一切。但在張闕的世界里,時間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風聲,沙礫打在臉上的痛感,還有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班長的背影,那個在灶火旁如鐵塔般的身影,那個在絕望中帶領他們找到生路的背影,永遠地定格在了這片無情的戈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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