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加米湖畔的泥土帶著濕潤的氣息,湖面上泛著一層被風揉皺的亮銀色。那棵高聳的東部白松像一位沉默的長者,枝條間透下斑駁的光影,把李灕的身影鍍得閃閃發亮——要說是“神明”也行,但更像個誤入神壇的江湖騙子,尤其是此刻他的頭發被湖風吹成一團亂麻,仿佛一個宿醉未醒的會議主持人。
就在昨夜,李灕剛剛收拾完一場險些釀成流血的爭端——易洛魁的卡霍格韋部落與奧吉布瓦的納加吉瓦納昂部落,因為幾捆干魚,差點讓雙方年輕戰士拔出武器。如今,兩方人馬全都聚在這棵白松下,像等裁判的兩支球隊,只不過場地是湖畔,觀眾席是長滿苔蘚的林地。
遠處的長屋前,婦女們圍坐在火堆旁,雙手靈巧地撥動玉米粒,“啪啪”的爆裂聲在風中清脆作響,玉米香混著木柴味彌散開來;野牛被圈在簡陋的圍欄里,尾巴甩得不耐煩,低沉地哞叫一聲,仿佛在用它的方式抱怨︰“人類啊,又要開會了?能不能先喂飽我?”
李灕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上翹。他心里明白,這場會如果開得不好,湖面恐怕很快就會被血染紅。可他抬起頭,卻忍不住先笑了笑——有些沖突,不是靠威嚴壓下去的,而是得讓人忘記自己正處在沖突里。蓓赫納茲握著彎刀的手指節泛著白光,站姿如一面鋼鐵之牆,眼神銳利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面孔。赫利長劍下垂,握柄穩若磐石,肩膀微微前傾,宛如一只蓄勢待發的猛獸——這二人一左一右,像是李灕身畔的雙刃護法,光是站在那里,就讓氣氛多了幾分凝重。
格雷蒂爾與諾斯水手們則像是執法隊,手握斧柄,眉宇間掛著“惹我試試”的表情。他們一聲不吭,卻把壓迫感堆得比雲還重。托戈拉則帶著她那支改造後的奧吉布瓦武裝——這些人早已被她的天方教式的信條馴得去掉了部落私心,如今只認她的眼色行事。那整齊的持矛隊列靜靜立在一旁,沒有半點聲響,反而讓人背脊發涼。
比達班站在納加吉瓦納昂戰士的最前列,腳尖穩穩踩在湖畔的濕土上,背脊筆直,雙肩微微張開。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眼神深邃得像吉奇加米湖春末時的水面——表面平靜,底下卻有寒流在無聲流淌。她的手並未放在武器上,而是垂在身側,卻給人一種隨時可以抬手下令的壓迫感。湖風吹過她的發絲,帶著幾分英冷之氣,讓她的存在感如同暗夜里潛伏的利箭,既不顯山露水,又讓人無法忽視。
特約娜謝則截然不同——她帶著卡霍格韋的易洛魁戰士,像獵隼帶著一群俯沖前的同伴。她的下頜微抬,目光如刀,冷冷掃過對面的奧吉布瓦人。她那身用野鹿皮縫制的披肩在風中獵獵作響,每一步都帶著一種“這片湖岸我說了算”的自信與驕傲。她握著長矛的姿勢並不咄咄逼人,卻讓人一看便知道——這武器若是落下,絕不會只是嚇唬對方。
凱阿瑟則像一塊被人遺落在角落的礫石——不起眼,卻格外扎人眼楮。她帶著的幾名德納人沒有成形的隊列,衣著與裝束各異,甚至有人手里還攥著剛捕來的魚,像是剛從河邊被硬拉過來。但她的眼楮沒有一刻放松過——緊緊盯著雙方陣列間的細微動靜,仿佛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可能成為引爆沖突的火星。她站得略偏,卻佔據了一個絕佳的觀察位置,既能在第一時間撤走族人,也能在需要時沖上去護住某個人。
伊努克的圖勒人最少,站在邊緣地帶,卻顯得沉穩而孤傲。他們的皮靴上還粘著昨夜凍雪化開的濕泥,外套用鯨皮縫制,顏色黯淡卻厚實。他們站姿筆直,沒有交談,沒有挪動腳步,仿佛是一截截在冰海中屹立百年的浮冰——人數雖少,卻給人一種“寧碎不融”的堅韌。風拂過他們的面龐,帶不走那份冷峻的神情,反而讓人聯想到北方長夜里,那種靠著彼此的體溫也要守住火種的沉默力量。
湖畔的晨光像一層柔和的銀紗,灑在濕潤的草地與靜止的湖面上。人群在低聲交談,緊張與期待像一條無形的線,將每雙眼楮都牽向湖心的那個人。可阿涅賽卻獨自佔據著一塊安靜的高地——仿佛所有的喧囂都被隔在她的畫框之外。阿涅塞撐開畫架,調好畫布,細長的炭筆在白色的底面上劃出第一道線,輕盈卻帶著某種堅定。她的眼楮像一汪專注的琥珀,捕捉著托戈拉在光影中挺拔的輪廓,指尖的動作流暢而有節奏,像在為戰士瓖嵌不朽的剪影。
李灕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回頭低聲提醒︰“阿涅賽,你注意安全!”
“放心。”阿涅塞抬眼,眸中閃著一絲狡黠,輕輕眨了下眼楮,“正如你昨晚說的,誰都不想流血犧牲,只是找不到和平共處的方式……而此刻,他們在等你的神諭。”
“烏盧盧呢?她沒和你在一起?”李灕問。
阿涅賽笑著搖頭,手中炭筆依舊在畫布上游走︰“小丫頭說,她可沒興趣在這里听你頒布神諭!一早就帶著一群孩子外出去割草料了。”
阿涅塞的聲音清脆而不急不緩,像是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這凝重的氛圍里,那一抹不經意的輕快,卻像從陰影里透進來的一道陽光,讓人心頭微微一松。
李灕心中苦笑——他不過是個21世紀的穿越客,原本只想低調種田,沒料到如今卻要在這片寒風與松影之下,扮演古代美洲版的調停特使兼宗教先知。歷史書里寫的“大和平法則”固然莊嚴,但要在這片湖畔落地,他得添點料,讓它既能穩住局面,又能讓听眾不打瞌睡。
李灕深吸一口氣,舉起雙手,掌心朝外,做出一個和平手勢——看似在說“我是好人,別打我”。湖風瞬間壓住了人聲,只剩松針輕響與不遠處煉鐵爐飄來的硫磺味——那味道混著燒糊的木炭,就像某個廚子失敗的蛋湯。他邁步走進人群中央,腳步穩健,目光如鷹般掃視一圈,令躁動的氣息漸漸收斂。托戈拉輕輕頷首,示意屬下按兵不動;格雷蒂爾在背後咧嘴低罵了句粗話,卻站得更緊,像一堵永不可逾越的牆。
李灕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可忽視的重量︰“今天,不是強權對強權,不是舊仇對舊怨——而是去找一條,我們能並肩走的路。”
卡霍格韋的蛇紋戰士與納加吉瓦納昂的持矛漢子彼此對望,空氣里第一次有了不只是敵意的味道。阿涅賽的畫筆“沙沙”作響,仿佛在記錄一瞬間的歷史。
李灕緩緩舉高一只手,像是要把話釘進這片土地︰“我的子民——卡霍格韋的易洛魁人,納加吉瓦納昂的奧吉布瓦人——你們已經選擇共喝這湖的水、共食同一片田里的玉米、共守同一群野牛。但和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它需要規矩。”
李灕頓了頓,嘴角帶上幾分狡黠︰“今天,我賜予你們‘大和平法則’——不是我原創的,咳,是大地的智慧。你們兩族將是最初的執行者——易洛魁人,你們掌握農耕與玉米之道;納加吉瓦納昂,你們有鐵矛與野牛軍團。從今往後,你們就在這片湖畔一起運行這個法則,避免……藍屏——哦,我是說,避免再打架。”
人群里原本壓抑的氣氛,被竊竊私語攪得像湖面上被風吹皺的漣漪。特約娜謝的銅紅色臉龐上,那道蛇紋似乎在她肌肉收縮間微微扭動,仿佛活了過來。她的眼楮亮得像被陽光照中的湖水,整個人差點直接蹦起來︰“神!我們易洛魁人榮幸之至!我們會當好執行者,就像守護玉米田一樣,守護這條法則!”
比達班眯起眼,撓了撓頭頂的羽飾,語氣不甘示弱︰“神,我們奧吉布瓦人也行嗎?”
李灕抬手點頭,笑容里帶著鼓勵︰“當然!你們是執行者的另一半。想想——他們易洛魁人種玉米,你們奧吉布瓦人放牛;他們在火堆邊講故事,你們就敲鼓伴奏。一起執行,不要問為什麼這麼多規矩,這是我定下的法則。”
說著,李灕開始一本正經地胡扯起來,把記憶里“大和平法則”的核心精神,混合著自己21世紀的生活經驗,像在念一份混合古訓與民俗笑談的宣言︰
——族人與族人之間不得以武力解決紛爭,要由和平會議仲裁;
——部落之間的獵場和河流共享,不得私自設陷阱或搶奪;
——婦女有權參與大事議決,她們的意見能推翻首領的決定;
——無論誰來訪,必須先送食物和飲水,不能讓客人空著肚子說話;
——每到春天,要舉行盛宴祭湖,感謝大地與水域……
李灕一條條往下說,聲音在湖面和林間回蕩,像是水波輕輕拍打岸石,越說越有一種湖畔說書先生的味道——半是莊嚴,半是親切。
比達班皺著眉,雙手抱胸,顯然覺得內容有點過量︰“這麼多?誰記得住?”
話音落地,人群像被石子投入水面,立刻泛起一圈圈低語的漣漪。有人相互推搡著竊笑,有人則眯眼搖頭,帶著不確定的疑惑。
“安靜!繼續听我說!”李灕拍了拍手,聲音如同木槌敲在鼓面,立刻讓嘈雜聲壓了下去。他環顧四周,眼中帶著鼓勵,“你們都給我努力記著,記多少算多少。記不住的,就問問身邊的人,大家一起來記住這些——這法則不是一個人的,而是你們共同的。”
就在這時,人群後方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十來歲的易洛魁少年從大人們的背影和臂彎間鑽了出來,動作迅捷又不失禮貌。他抬起頭,目光如兩顆濕潤的黑曜石,在陽光下閃爍著堅韌的光芒,直直望向李灕︰“神,我能記住!”
特約娜謝聞言,眼中立刻溢出驕傲的光彩,像獵隼捕捉到獵物般迅速走上前,把手穩穩搭在少年的肩上︰“這是我佷子——德干納維達!他記憶力驚人!”
李灕挑了挑眉,語氣里多了幾分審視與好奇︰“你說你能全記住?”
德干納維達鄭重地點了點頭,那神情不像是在夸口,而像是在做一份莊嚴的承諾。隨即,他毫不遲疑地開口——那一條條規矩就像清泉順流而下,從他嘴里傾瀉出來,不僅條理清楚、次序分明,連李灕隨口加的插科打諢、調侃比喻都被他原封不動地復述了出來。甚至在說到“避免藍屏”那段時,他還用手比劃了一下,惹得人群里幾聲憋不住的笑聲如氣泡般冒出。風聲漸漸靜了,低語止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位少年身上。湖畔的陽光此刻透過白松的枝葉,斑駁地灑在德干納維達的面龐上,讓他的眼神愈發明亮而堅定。那一刻,他的站姿與神情中,仿佛已經預示著未來某種不容動搖的使命,正悄然在他心底燃起。
“很好,我們繼續!”李灕眼角帶著笑意,對德干納維達重重點了點頭,像是在為他蓋上一道未來的印章。
李灕轉身,腳步穩穩地踏在松針鋪成的軟地上,抬手指向腳下那棵直插天穹的東部白松——樹干筆直得如同一根被工匠削得光溜溜的電線桿,表皮泛著溫潤的灰褐色光澤,粗到需要四個壯漢才能合抱。根系像古老的脊梁,從松樹周圍的土層中盤旋翻出,扭曲如沉睡的巨蟒,緊緊攫住這片湖畔的土地。陽光從高處松針間的縫隙灑落,碎成無數細小的金色斑點,在根須與落葉間閃爍,讓這棵樹在所有人眼中都帶上了幾分不可侵犯的神聖氣息。
“這家伙,就是‘和平之樹’!”李灕的聲音順著湖風傳出去,在水面和樹林間回蕩,“易洛魁人,納加吉瓦納昂部落——你們先帶頭,把仇恨埋在這里,讓大地吃掉它!不是全埋——鐵器得留著防身,畢竟周圍還有不少部族並不友善。但那些用動物骨頭做的斧頭、矛尖、箭頭,全都扔進去。來,執行者們,上!”
特約娜謝第一個踏前一步,動作利落得像鷹撲向獵物。她隨手用腳邊的木棍刨開濕潤的泥土,挖了個坑,將一把雕刻著部族花紋的骨刀“啪”地丟了進去,抬起下頜,用如同宣誓般的聲音喊道︰“埋掉!從今起,我們的玉米田,就是和平田!”她身後的族人立刻跟上,一個個把骨制武器舉到胸口,低聲吟誦著古老的祭詞︰“大地啊,吃吧,別撐著。”武器落入泥中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真被大地吞下。
比達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手中那把打磨到平整的石斧被她隨意地拋進坑中︰“這些玩意兒,埋了省心!”她身後的奧吉布瓦戰士們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扔東西時的架勢就像在丟破銅爛鐵,泥土被拋得四濺,草葉在風中亂舞,連空氣都變得輕快起來。
洛洛福更是興奮得像個參加節日游戲的孩子,他從腰間掏出一塊圓溜溜的小石子,拋進坑里時還大聲喊道︰“我埋仇恨——上次誰偷我魚的?自己心里有數!”人群里隨即傳來一陣哄笑,連原本緊繃的面孔都漸漸松動。
凱阿瑟從德納人的人群中走出來,她的步伐不快不慢,神情沉靜。走到坑前,她從懷中取出幾支破損到幾乎無法使用的骨制箭頭,一言不發地投入泥中。箭頭墜下的輕響短暫而干脆,她隨即轉身,悄然回到了隊伍里。
“我們把那些骨頭做的魚叉丟進去!”伊努克的聲音帶著北方特有的鼻音,她抬手示意身旁的圖勒族人,“鐵器都留著,千萬別扔錯了。”幾名圖勒人齊齊點頭,緩步上前,將磨損開裂的骨叉一支支放進坑里,動作謹慎而鄭重,像是在送走一個漫長而嚴酷的冬天。
接下來,李灕繼續清點條款,語氣一本正經,內容卻處處透著不著調的調味料︰“第37條——戰酋長在緊急時可以立即行動,但平時就是跑腿的快遞員……第58條——誰老听外族的挑唆,直接滾蛋……第117條——如果有人在會議上睡著,被踢醒的時候得請大家喝一輪玉米酒。”
人群里傳來幾聲憋不住的笑聲,笑聲像被風拂過的湖水,輕輕蕩開。德干納維達站在一旁,像一塊雕刻師手下的花崗岩,神情專注得連呼吸都似乎變慢。他的眼楮緊緊跟著李灕的嘴唇,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被他刻進了心底,仿佛要將這些規矩烙印成永不褪色的部族記憶。
突然,比達班半舉起骨杖,笑著插嘴︰“神,加個節日游戲?”
李灕眼中閃過一絲愉快,爽快應道︰“行,第118條——你們自己加,愛怎麼玩怎麼玩。”
笑聲更大了,有人用腳輕輕踢了踢身邊的同伴,仿佛已經在商量玩些什麼。氣氛逐漸像春雪消融後的河水一樣順暢而溫暖。
蓓赫納茲這時已經靠在松樹上,雙臂環胸,姿態完全放松下來,低聲嘀咕道︰“艾賽德,你這神當得像個喜劇演員。下次加點刀子舞,效果更好。”
李灕回過頭,眼神凌厲地瞪了她一眼︰“你閉嘴,我這是在救命,還得帶點娛樂。”
赫利在一旁翻了個白眼,抱怨聲比湖風還直接︰“萊奧,你差不多得了哈,我快餓暈了,飯點早就過了!”
李灕仰了仰頭,長出一口氣,像是給自己下了最後一道命令般揮了揮手︰“好了,就這樣吧!”
一轉眼,已經到了中午,李灕的這一揮手,仿佛給這場湖畔的和平大會敲下了收尾的木槌。
隨著儀式的結束,四方人齊聲高呼,聲浪轟然,如春日解凍的湖水拍擊岸石︰“感謝神賜給我們大和平法則!我們永遠遵守大和平法則!”
那一刻,湖畔的風變得柔和了,像一只無形的手撫過人群的面龐。白松的枝葉在陽光下輕輕搖曳,松針閃爍著細碎的光,仿佛這棵古老的樹也在為新生的和平低聲祝福。
突然,人群的笑聲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一個渾身帶著泥土與血跡的德納人獵手踉蹌著從林邊沖出來,肩頭的皮毛披肩已經被血染透,喘息聲沉重得像壓著石頭。他一手扶著樹干穩住自己,一手指向李灕,聲音嘶啞卻帶著迫切的顫抖︰
“神!……清早……西南面的樹林里來了一群外族人——他們打傷了我,還把烏盧盧……和幾個外出割草料的孩子一並抓走了!”
四周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原本掛著笑意的面孔像被寒風驟然掃過,表情一瞬間收緊。
“什麼!”李灕的聲音里透著不敢置信與怒意,他的身軀在陽光下猛地繃緊,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弓弦,目光瞬間鋒利得仿佛能劈開湖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