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灕與格雷蒂爾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閃過一絲警覺與了然,他們都意識到︰這場夜襲,女族長阿納努納並非毫無預料——她們早就知道“卡納克”的威脅,只是一直缺乏反擊的力量。而他們這些外來者,正是她急需的盟友、刀鋒、變數。現在,這個叫努納維克的村子,為什麼男人這麼少,答案也揭曉了,他們此前肯定已經被鄰村卡納克進攻過!
李灕緩緩點頭,眼神轉冷,語氣卻沉穩如鐵︰“我們去。救回阿涅賽,也為你們的孩子們。”
阿納努納雖然听不懂,但從李灕的表情中已經理解李灕的意思,她默然點頭,眼中掠過一絲疲憊,卻隨即被決絕所取代。她轉身仰天發出一聲尖銳的 哨,那是一種古老的召集信號,穿透夜色與霧靄。幾名女獵手立刻應聲而起,舉起魚叉回應,更多圖勒人從廢墟中站出,拖著疲憊的身軀,握起血跡未干的骨刀與弓箭。極晝未歇,村落雖破,戰意卻燃。
烏盧盧緊握短劍,雙目映著火光,野性如初,“烏盧盧……殺!”她披著焦灼破獸皮,如一只醒來的雪狐,怒火灼灼。雪橇犬已被喚來,雪地上,一隊隊毛色斑斕的狗已排好隊列,低聲咆哮。圖勒人熟練地捆扎類似雪橇的狗拖繩索,將裝有魚叉、弓矢、干肉的皮囊系牢。
李灕、格雷蒂爾、蓓赫納茲、烏盧盧與幾名圖勒女戰士跨上狗拖,極晝之光低垂,天邊呈現銀藍與淡粉交錯的冷調,仿佛大地也為復仇披上戰袍。女族長走到李灕身側,手指遠方一抹模糊的山影,語氣低沉、咬字如咒︰“卡納克。”
但李灕卻突然皺眉,抬手阻止眾人出發︰“等等——我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眾人一愣,回頭望向他。李灕沉聲道︰“船上有足夠的鐵器——我們的技術,是他們從未擁有過的先進武器。”
格雷蒂爾眼楮一亮︰“你是說……?”
“船雖然燒了,但船沉得不深,就在岸邊,物資應該大半還在淺水中。”李灕望向殘骸升起的黑煙,目光如鷹,“我們潛下去,把鐵器撈上來,分發給這些圖勒人。打仗,不靠蠻力,靠裝備!”
阿納努納听不懂李灕的語言,但見他神情堅決,指向海邊殘骸,便立刻明白其意。她沒有遲疑,立刻揮手命人帶來網兜、鯨筋繩索與長木桿。仇恨讓努納維克人忘記寒冷,幾個青年迅速跳入冰冷的海水中,在退潮的碎浪間摸索打撈。
不久,他們從淺灘中拖出一袋金幣、一袋海象牙,還有一袋袋被水浸泡了的糧食和其他物資,以及當下最重要的東西︰一堆焦黑鐵器小龍,鐵鍋、斧、劍、盔甲、泛著金屬光的箭頭,還有幾塊邊角卷翹卻尚可鍛打的鐵片。圖勒人圍觀這些異族器物,目光漸漸由茫然轉為灼熱。
李灕卷起袖子,親自操刀。他用砂石與獸骨碾成粗粉,又用濕泥與鯨脂混合,在岸邊搭出一座簡陋高爐。海豹油點燃了烈火,被他以海豹皮鼓風吹得通紅,爐膛內熾熱翻涌,鐵器緩緩泛出暗紅的光芒,仿佛北地神靈沉睡的瞳孔。李灕蹲在火邊,將彎曲的箭頭一一錘直,又將斷柄魚叉與鈍鐵塊結合,打造出一種新式兵器——頭重如錘,尖端如矛,既可擲出,也能近搏。圖勒人圍攏過來,伸手觸摸那沉甸甸的“重刺”,眼神仿佛看見了勝利。這是他們從未擁有過的武器,是火與鐵的結合,是復仇的工具,也是李灕給予他們的力量。
格雷蒂爾舉起一根剛制好的“重刺”,像孩童發現新玩具般大笑︰“有了這些,我們能把卡納克人的骨頭敲成骨粉!”
李灕沒笑,他只是握緊一柄改裝魚叉,低聲說︰“只要給圖勒人一點鐵,他們就能征服整個北方。”
李灕站起身,掃視那群正在雪橇犬旁集合的男女戰士。圖勒獵手們換上新兵器,目光如風雪般沉靜而堅定。女獵者將鐵箭頭一支支綁在鯨筋弓上,嘴角浮出野性的笑意;年輕人摩挲著剛打直的鐵劍,仿佛在撫摸神明的遺骨。
“出發。”李灕一聲令下。
狗吠聲再次響起,仿佛回蕩著祖靈的戰鼓。極晝的光斜灑在半雪半冰的原野上,藍白交錯如戰袍翻卷。一支由外來人鍛鐵、極地人執兵的復仇隊伍,從努納維克的廢墟中駛出,類似雪橇的狗拖劃過被火焚與血染的地面,直奔卡納克——那片血債之地。
李灕一行人帶著努納維克村的幸存圖勒人,趕了三天三夜的路,穿越巴芬島沿岸的荒涼苔原。夏季的北極雖白晝漫長,但夜晚的涼意如刀,風卷著細碎的霜雪,刺痛臉頰。隊伍疲憊不堪,路途艱辛,隊伍偶爾遇上融化的冰川裂縫,差點吞沒雪橇。終于,他們在離卡納克不遠的一個長滿矮小灌木和草的山坳停了下來。這山坳如一個天然的碗狀窪地,四周環繞低矮的丘陵,入口狹窄如瓶頸,兩端出口易守難攻。灌木叢生,夏季的苔蘚和矮柳枝葉茂密,卻干枯易燃,草叢間散落著融雪後的水窪,反射著永不落幕的陽光。眾人趴在山坡上,望著遠處卡納克村的炊煙隱約可見,四五十間帳篷散布在海岸邊,如鯨骨堆成的堡壘,這是北極罕見的大定居點,人口稀少的巴芬島上已算繁華。
隊伍藏身山坳深處,李灕擦了擦汗,蹲下觀察地形。他的現代思維如利劍般切入︰這地方完美適合埋伏,出口窄,灌木易燃,敵人思維簡單,如野獸般直來直去。李灕轉頭對眾人道︰“這里就是戰場。我們不能硬沖,他們人多。但我有計策——用食物引誘。”
格雷蒂爾喘氣道︰“姐夫,什麼計策?我們人少,鯨肉和谷物是補給,可別白扔了。”
李灕指著雪橇上的鯨肉︰“這些原始人貪婪,食物是他們的命根。夏季狩獵雖豐,但他們不會因此而克制。我們把鯨肉堆在山坳中央,假裝遺棄,散布氣味引他們來。青壯年是戰士,會先出動搶奪。我們用鐵器把控兩端出口——弓箭和長矛守住,待他們進來,點燃灌木。火借風勢,他們無處逃。至于食物,只要戰勝,回頭屠了他們村子,那里的任何東西都是我們的了!至于戰敗,這些食物留著還有什麼用?”
蓓赫納茲挑眉︰“听起來殘酷,但有效。而且,能讓我們把傷亡減少到最小!”
赫利點頭︰“對,野人們不懂陷阱,只知搶奪,只要用點腦子就能送他們去地獄。”
隊伍行動起來︰他們在山坳中央堆起鯨肉,鮮血淋灕,氣味隨風飄向卡納克。兩端出口設伏︰李灕和赫利、托戈拉帶著持有鐵劍和長矛的水手們守一端,格雷蒂爾和蓓赫納茲、努納維克的圖勒人們用改良的鐵器魚叉和弓箭守另一端。鯨油灑在草叢,火種已經準備好。
沒過多久,一陣濃郁的肉香便如同一股無形的洪流,迅速地飄散到了卡納克村。這股香氣仿佛具有魔力一般,瞬間穿透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使得原本寧靜的村莊瞬間被打破。這股誘人的香氣立刻引起了村里雪橇犬的高度興奮,它們的嗅覺極其敏銳,能夠輕易地捕捉到這股香氣的來源。犬吠聲此起彼伏,像是在向村民們傳遞著一個重要的信息︰有獵物出現了!村民們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對于這些生活在原始環境中的人們來說,食物的誘惑是無法抵擋的。尤其是那些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們,他們的身體如同被餓狼附身一般,開始躁動不安起來。
這些青壯年的思維非常簡單,他們的生活方式完全依賴于本能和直覺。在他們的觀念里,食物是如此稀缺,而搶奪則是生存的唯一法則。于是,當他們跟在自家的雪橇犬後面,毫不猶豫地沖出村子時,就像一群饑餓的野獸,被那股肉香所吸引,無法自拔。幾十名壯漢如洶涌的洪水一般,從村子里狂奔而出。他們手中緊握著魚叉和骨斧,這些簡陋的工具在他們手中卻顯得異常鋒利。他們的嘴里發出低沉的吼聲,那聲音在寂靜的雪地上回蕩,仿佛是對即將到來的獵物的宣戰。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座山坳里的食物。無論那是什麼,他們都決心要將其據為己有。在這片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生存是如此艱難,而食物就是生命的保障。
“咕嚕咕嚕!肉!搶!”他們一邊吼叫著,一邊以驚人的速度沖向山坳。在這一刻,他們完全忘記了可能存在的危險,心中只有對食物的渴望。
當他們終于沖到鯨肉堆前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興奮得幾乎要發狂。那堆積如山的鯨肉,就像是上天恩賜給他們的禮物,如此誘人,如此唾手可得。這些壯漢們沒有絲毫的思考,也沒有考慮到是否有陷阱,他們像瘋了一樣,一窩蜂地沖進鯨肉堆里,開始瘋狂地爭搶和撕咬。鮮血濺到了他們的手上,但他們根本不在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搶到更多的肉,填飽自己的肚子。
李灕低聲吐出一句︰“上鉤了。封口。”兩側伏兵如潮水般涌出,鐵器寒光閃閃,如死神揮動的鐮刀封鎖了所有退路。卡納克人先是一愣,旋即驚叫,轉身欲逃,但為時已晚——諾斯鐵劍揮落,削鐵如泥,一劍斬斷魚叉,骨斧在踫撞中碎裂如枯枝。
“嘗嘗安托利亞來的鐵器的滋味吧,野狗!”格雷蒂爾仰天長笑,雙手揮斧,劈開一人肩膀,鮮血噴涌如泉。蓓赫納茲神情冷冽,連發三箭︰“中!”箭矢如死神指令,穿喉透顱,敵人撲倒在地,抽搐著掙扎無力。
托戈拉身影如影隨形,刀光旋舞︰“去死吧!”她的彎刀劃過兩名敵人咽喉,血線噴出,濺滿她的獸皮外袍。
卡納克人如被狼群驅趕的麋鹿,在突如其來的金屬風暴中失去方向,紛紛哀嚎、沖撞。他們本能地擁向出口,卻只撞上更密集的利刃——圖勒式骨叉與石斧根本無法抗衡鍛鐵之威。諾斯戰士的鎖子甲輕松格擋骨箭,長劍劈斷投矛,宛如神明揮杖驅散野獸。
降維打擊的壓迫感如泰山壓頂——鐵器鋒利、韌性俱佳,而圖勒人的武器不過是冰原邊緣的原始產物;魚叉斷裂、石斧粉碎,皮衣被一劍劈開,甚至連反抗都顯得多余。
企圖逃竄出去的敵人紛紛倒地,哀嚎聲在苔原上回蕩,鮮血染紅了灌木與碎石,空氣中彌漫著焦肉與血腥交織的刺鼻味道。那不是火燒的氣味,而是死亡本身的氣息。而活著的敵人不得不退到了山坳中間。
李灕站在山坳高處,披風獵獵,長發被風吹得揚起。他的神情冷峻如鐵,目光穿過夜色,看向下方被圍困在谷底的卡納克人。此刻,他不再是那個溫文儒雅的旅人,而是一位冷靜決絕的戰術指揮官,他高舉右手,聲音如同驚雷,在山谷中滾蕩︰“——點火!”
幾支涂滿鯨油的火矢應聲而出,劃破極晝下的昏黃天幕,如同夜空中劃落的流星,帶著死亡與火焰的審判墜入谷底。片刻之後——“轟!”火焰瞬間炸裂,先是一線火苗鑽入干燥的苔草之間,隨後便是一片橙紅火牆驟然升騰,映紅半邊天。火借風勢,灌木如薪,火海吞吐如龍,瞬間形成一道封鎖出口的烈焰之牆,將整個山坳封鎖成了一口燒鍋。
“哇啦哇啦——!”谷底傳來卡納克人的驚恐叫喊。他們四處奔逃,仿佛突然闖入了神靈的懲戒領域。可他們對火毫無應對之策——那種原始部族的直覺讓他們只會逃,卻不懂怎麼破局。有人抱頭亂撞,有人嘶喊著撲打著身上的火焰,卻越拍越旺。火焰舔舐他們的皮衣,鯨脂與獸油助燃如爆藥,霎時間人如火炬,一具具熾燃的身影在谷底掙扎翻滾,帶著灼燒聲、嚎哭聲、骨骼碎裂聲。空氣變得灼熱、焦灼,彌漫著毛發燃燒與焦肉的惡臭。
李灕面不改色,低聲喃喃︰“盡快結束戰爭才是戰爭中最大的仁慈。”
格雷蒂爾站在一旁,臉色發青,卻不移目,咬牙說道︰“這是地獄……不,是我們給他們造的地獄。”
幾個卡納克人拼死從火牆中逃竄,翻滾著往山坡爬去,皮膚焦黑脫落,眼神中全是瘋狂的恐懼。
“放箭!”李灕一揮手,一聲令下。瞬間,幾只帶著鐵箭頭的箭矢從兩側山坡上飛馳而來,簇擁著冰冷的殺意。一個卡納克獵人剛攀上一塊岩石,下一瞬間喉嚨中便多了一根帶羽的箭桿,身體抽搐著墜落。他滾入火海,燃燒的浪濤瞬間將他吞沒,再無聲息。另一人中箭倒地,還在咳血時便被同伴踩過、推開,被迫淪為逃命路上的尸踏墊。
此刻的山坳,宛如地獄與人間交界之處,烈焰怒嚎,血水橫流。火光映紅了李灕的眼楮,他的面容在火焰中顯得既堅硬又悲憫,那是一種審判者的沉靜,不因哀嚎而動容,也不為血火所狂喜。戰斗很快結束,山坳變作煉獄——黑煙升騰,焦臭撲鼻,殘肢斷臂橫陳地面,尸體在火焰中扭曲如野獸臨死前的掙扎。鮮血順著岩石與苔蘚匯成細流,宛如冰原之上流淌的復仇之河。
李灕等人氣喘吁吁,渾身染血,刀劍依舊滴著溫熱的生命。但他們竟無人陣亡,只余疲憊與警覺。殘陽映照下,他們如從地獄歸來的審判者。
格雷蒂爾擦著斧刃,喘著粗氣道︰“姐夫……這火,像瓦爾哈拉的審判。但他們活該——敢燒我們船的人,都該死。”
李灕點頭,目光冷冽如冰︰“我們贏了。但還沒完——阿涅賽還在他們村里。前進!”李灕一揮手,隊伍立刻重整,鐵器在火光中閃爍,獵犬低吼,復仇尚未結束。
然而,與李灕等人高漲的戰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努納維克的圖勒人卻紛紛停下腳步,神情凝重如冰原上的古像。他們低聲詠唱某種古老的咒語,音調抑揚頓挫,如風中裂帛,又像冰層下緩慢裂解的呼嘯。女族長阿納努納與她的女兒伊努克跪倒在焦土之間,額頭緊貼地面,雙手沾血,在煙燻焦黑的泥土上畫出彎曲的圖案,那圖案仿佛是鯨的脊骨,或是某種看不見的極地神只的紋章。
圍繞著火焰中扭曲的尸骸,圖勒人唱起了哀歌。那歌聲低沉、斷續,宛若極北風雪中哀鳴的雪 ,也如冰層下冬眠未醒的野獸呻吟,不帶一絲勝利的喜悅,反而像是在為這片戰場舉行一場簡樸卻莊嚴的葬禮。那種“偷襲、伏擊、放火”的戰術,顯然觸犯了她們所持守的“狩獵倫理”。對這些以耐寒、忍餓、正面對抗為榮的圖勒人來說,正面對敵、取勝是榮耀;而如掠奪者般布下陷阱、趁夜放火,則是只有野狗才會選擇的卑劣伎倆。這場勝利,在她們眼中,並非戰功,而是一樁必須以禱告、歌聲與血祭贖清的罪。令人詫異的是,就連一向仇視圖勒人的烏盧盧,此刻也收起了獰笑與凶性,跪坐在地,面向北方,做出一種古老的手勢——她雙手交叉覆于額前,雙目緊閉,低聲咕噥著什麼,那是一種只有極地舊族才會傳承的哀悼禮。她的肩膀微微顫抖,顯然,心中亦在掙扎。
蓓赫納茲冷眼掃過那一圈跪地者,眉頭緊鎖︰“搞什麼?贏了還在哭?”她抬手抹去臉頰上的血污,掌心一片鮮紅,語氣低沉卻堅決︰“不管他們,我們得趕緊去救人。讓這些野人慢慢搞清楚,什麼才叫‘活下來’。”
那一刻,格雷蒂爾站在風中,目光凝視著那一圈如影如魂般哀悼的身影。他沒有嘲諷,也沒有催促,只是長嘆一聲,聲音低得仿佛落雪︰“北地不只冷……它古老得令人害怕。”他緩緩吐出一口白霧,抬眼看向李灕︰“我們走吧。戰斗還沒結束,但這不是北極人的戰爭方式。”
李灕沉默片刻,望著燃盡的焦土與哀傷的歌聲,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他終究不是圖勒人,也不是他們的神明。他拔出佩劍,寒光閃過,斬斷沉默,“走!我們沖進卡納克村去,把阿涅賽帶回來!”李灕的聲音堅定如鐵,“但記住——進村後,不是必須殺的人,就不要殺了。”李灕的話如同冰原上一道響雷,斬斷迷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