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城工人文化宮那場“斷臂火炬”燃起的烈焰,不僅吞噬了《承諾書》的蒼白,燒穿了“買命公式”的冰冷算計,更像一把尖刀,刺穿了周坤苦心經營多年的黑金王國,讓它搖搖欲墜,幾近坍塌。省調查組的鐵拳緊隨其後,雷霆萬鈞︰孫國富被銬走時那驚恐的眼神,王德發落網時癱軟的軀體,磐石防護老板李強鋃鐺入獄時絕望的嚎叫,還有境外賭場那條骯髒的黑金鏈被凍結的消息……這一切,都成了報紙頭條、電視新聞里滾動播放的“巨人城工務段腐敗窩案告破”的注腳。仿佛一場冗長而丑陋的大戲終于落幕,正義的旗幟在廢墟之上獵獵作響,只是那旗幟的顏色,似乎被血染得有些凝重。
我離開了那間充斥著霉味與恐懼的出租屋,用省里特批的工傷安置費,在相對僻靜的老城區租下了一間帶小院的一樓。斷臂的傷口早已愈合,卻留下了一道猙獰扭曲的疤痕,如同一條盤踞在皮肉下的毒蛇。更折磨人的是幻肢痛,那感覺如同附骨之蛆,陰魂不散,時刻提醒我失去的一切。省里特批的進口功能性義肢還在遙遠的工廠里定制,據說價格高昂,功能卻強大得嚇人。小陳和老趙常來探望,帶來段里的一些零碎消息︰新段長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向了非法的《獎懲規定》,宣布廢除,並承諾加大防護裝備的投入。一切都似乎在朝著光明的方向,緩慢而艱難地跋涉。
然而,這平靜,不過是覆蓋在洶涌暗流上的一層薄冰,脆弱得不堪一擊。
直到那個陰冷的下午。
我正站在小院里,用僅存的右手笨拙地給幾盆蔫頭耷腦的綠植澆水。門鈴突兀地響起。
那不是小陳或老趙熟悉的、帶著熟稔節奏的叩門聲。這鈴聲短促、機械,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冰冷,仿佛來自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
我放下噴壺,擦去手上的水漬,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望去,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郵政制服的男人,帽檐壓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楮。他手里捏著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
“林野先生?您的掛號信。”門外傳來悶悶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喉嚨。
掛號信?誰會給我寄掛號信?賠償金的手續早已塵埃落定。
我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警惕,但還是遲疑著拉開了門。
“麻煩簽收。”郵遞員將文件和筆遞了過來,帽檐依舊壓得很低,看不清眉眼,只有握著筆的那只手,骨節粗大,透著一股與郵遞員身份極不相符的蠻橫力量感。
我僅存的右手接過筆,在簽收單上潦草地寫下名字。就在我低頭簽字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那郵遞員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他的拇指內側,赫然紋著一只小小的、線條猙獰的黑色蠍子!
毒蠍!周坤那條被打斷了肩膀的惡犬!他怎麼可能在外面?!他不是該被關在冰冷的拘留所里嗎?!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凍結了血液!我猛地抬起頭!
但,一切都晚了!
“簽收愉快,林瘸子。”帽檐下,毒蠍那雙如同淬毒般的眼楮瞬間爆發出刻骨的怨毒和殘忍的獰笑!他那只紋著蠍子的手,快如閃電,根本不是遞文件袋,而是狠狠向我胸口推搡而來!那力量之大,遠超常人!
“呃!”我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蹌後退,後背重重撞在門廳冰冷的鞋櫃上!早已愈合的斷臂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仿佛又重新被生生折斷!
與此同時!那個看似裝著文件的牛皮紙袋被他猛地撕開!里面根本不是文件!而是一沓厚厚的、邊緣鋒利的百元鈔票!如同帶著血色的雪片,被他劈頭蓋臉地、狠狠地砸在我臉上!
“嘩啦!”鈔票散落一地,刺目的紅色瞬間鋪滿了門廳的地面,像一灘灘凝固的、骯髒的血。
“拿著你的買命錢!”毒蠍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滿了報復的快意,“周科長讓我給你帶句話︰別以為燒了張破紙,扳倒幾個替死鬼,這事兒就算完了!你的好日子,才!剛!開!始!”
他獰笑著,猛地轉身,動作迅捷地竄出門,跳上停在路邊的一輛沒有牌照的破舊摩托。引擎咆哮著,卷起一陣塵土,瞬間消失在巷口拐角!
我靠在冰冷的鞋櫃上,胸口劇烈起伏,斷臂處的劇痛和剛才的撞擊讓我眼前陣陣發黑。散落一地的紅色鈔票,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銅臭和死亡的氣息。
周坤!他還沒倒!毒蠍竟然被放出來了?!是誰?誰在背後操縱?!
一股混雜著憤怒、冰冷和巨大不祥預感的戰栗,瞬間席卷全身!孫國富、王德發、李強進了監獄,但周坤這條最陰毒的蛇,他盤踞的黑金網絡,他背後的保護傘,似乎只是被砍掉了露在外面的枝葉,深埋地下的根系,依舊在黑暗中瘋狂汲取養分,等待著反噬的機會!
我強忍著眩暈和劇痛,蹲下身,用僅存的右手,顫抖著撥開那些散落的鈔票。在鈔票的下面,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打印著字的a4紙。
展開。紙上只有一行冰冷的打印字體︰
錄像帶好玩嗎?下次,寄你另一條胳膊的。——k
k!周坤kun)!
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脅!他知道錄像帶的事!他知道矮胖子反水了!他這是在警告我,更是在炫耀——他的人,他的手,依舊能伸出來!能隨時捏死我!
“ 當!”小院的門被猛地推開!“野哥!”小陳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臉色煞白,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沖到我跟前,看到滿地的鈔票和我的臉色,瞬間呆住︰“這……這是……”
“毒蠍來過了。”我聲音嘶啞,將那張威脅的紙條遞給他。
小陳看了一眼紙條,臉色更加難看,他顧不上細問,將手里的報紙塞到我面前,手指哆嗦著指向社會版頭條下方一條不起眼的短訊︰
巨人城工務段前安全科長周坤因“證據不足”獲釋本報訊) 日前,巨人城工務段原安全科長周坤,因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瀆職、受賄等罪名被依法刑事拘留。經檢察機關進一步審查,認為現有證據尚不足以形成完整證據鏈支持相關嚴重指控。本著疑罪從無原則,檢察機關決定對周坤變更強制措施為取保候審。目前周坤已離開看守所。相關案件仍在進一步偵查中。
“證據不足?取保候審?!”小陳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和恐懼,“怎麼可能?!u盤里的轉賬記錄!會議紀要!磐石的賬本!還有矮胖子送去的錄像帶!哪一樣不是鐵證?!怎麼會證據不足?!”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矮胖子送去的錄像帶……那份記錄著毒蠍三人行凶、周坤指使的鐵證……竟然沒能釘死周坤?反而讓他“證據不足”地出來了?!
這絕不是簡單的法律問題!這是權力的反撲!是那張深埋地下的保護傘,在關鍵時刻,硬生生替周坤撐開了一片天!
“矮胖子呢?!”我猛地抓住小陳的胳膊,聲音因為急迫而嘶啞,“那個送錄像帶的矮胖子!他在哪?!”
小陳被我抓得生疼,愣了一下,隨即臉色變得更加慘白,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野哥……矮胖子……矮胖子他……失蹤了!就在他送完錄像帶後第三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租的房子都空了!鄰居說半夜听到有車響,人就不見了!”
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矮胖子反水送證據,然後人間蒸發……周坤緊接著就因為“證據不足”被放了出來……這絕不是巧合!
唯一的“活口”證人消失了!關鍵的“行凶錄像”自然就失去了最直接的證明力!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
“周坤……他背後……還有人!”我松開小陳,踉蹌著後退一步,僅存的右手死死按住太陽穴,那里突突地跳著,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攪動,“孫國富倒了……但能讓矮胖子消失,能讓鐵證失效,能硬生生把周坤從看守所里撈出來的……這個人……或者這些人……比孫國富藏得更深!能量更大!”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漫過憤怒的堤壩。我以為燒掉《承諾書》是終點,扳倒孫國富是勝利。原來,那只是撕開了第一層幕布!真正的黑暗,潛藏在更深處!周坤只是被推到前台的劊子手,而握著他這把刀的手,依舊隱藏在權力的陰影里,冰冷地注視著我!
“那……那怎麼辦?野哥!”小陳的聲音帶著哭腔,“毒蠍都放出來了!他肯定還會來找麻煩!還有周坤……他現在是取保候審,行動自由!他……”
小陳的話音未落!
“叮鈴鈴——!”我口袋里那部省調查組特批給我的、用于緊急聯系的加密手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打破了小院里死寂的絕望!
我和小陳同時一震!
我立刻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加密的號碼——是張振國!
“張隊!”我立刻接通,聲音因為緊張而干澀。
電話那頭,張振國的聲音傳來,沒有了往日的沉穩,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林野!你怎麼樣?毒蠍是不是去找你了?”
“是!他剛走!扔了一地錢和威脅信!周坤的!”我快速說道,“還有矮胖子失蹤了!周坤被放出來了!張隊!這到底怎麼回事?!錄像帶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張振國的呼吸聲變得粗重,仿佛在極力壓制著某種情緒。
“林野……”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無奈,“錄像帶……我們收到了。內容……非常清晰。但是……”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充滿了巨大的無力感︰“送錄像帶的人……也就是你說的矮胖子,他……他在進入我們外圍接待處登記後……就消失了。監控只拍到他進了洗手間,再也沒出來。那盤錄像帶……是放在我們傳達室的,沒有直接交接人。我們查了,帶子……被掉包了。”
“掉包了?!”我失聲驚呼!心髒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
“我們拿到的……是一盤空白錄像帶。”張振國的聲音充滿了挫敗感,“唯一的直接物證……沒了。矮胖子這個關鍵證人……人間蒸發。周坤的律師抓住這點,加上境外賬戶的一些操作痕跡被頂級黑客抹除得異常干淨……現有的證據鏈……出現了無法解釋的斷裂……檢察院那邊……壓力很大……只能……先放人……”
空白錄像帶!頂級黑客抹除痕跡!檢察院壓力!放人!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髒!也徹底印證了我最壞的猜想!
周坤背後的人,不僅手眼通天,能讓人消失,更能讓證據在省調查組的眼皮子底下被掉包!能讓頂級黑客為其服務!能讓檢察院感受到“壓力”!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公務員腐敗案了!這是一場力量懸殊到令人絕望的戰爭!對手隱藏在權力的最深處,操控著規則,玩弄著法律!
“林野,听著!”張振國的聲音陡然變得嚴肅而急迫,“情況比你想象的更復雜!也更危險!周坤被放出來,絕不是結束!而是他們反撲的開始!毒蠍去找你,就是信號!他們現在肆無忌憚!你的處境非常非常危險!我已經安排人手,立刻接你轉移!去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你和小陳,現在就收拾東西!待在家里!哪里也別去!等車!”
“轉移?”我握緊了手機,指節泛白,“躲?躲到哪里去?張隊!他們能讓矮胖子在省調查組門口消失!能讓證據在你們眼皮底下被掉包!你覺得……我們躲得掉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林野……”張振國的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痛苦和決絕,“相信我!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就有翻盤的機會!他們能抹掉證據一次,不可能抹掉所有!總會有破綻!但現在,你必須活著!活著才能等來破綻!這是命令!也是……請求!”
活著……等破綻……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小院里散落一地的骯髒鈔票,掃過那張冰冷的威脅紙條,最後,落在小陳那張寫滿恐懼和擔憂的年輕臉龐上。
斷臂處的幻痛,如同地獄的喪鐘,在寂靜中瘋狂敲響。
“好。”我對著手機,吐出一個字,聲音干澀而沉重,“我們等車。”
掛斷電話。小院再次陷入死寂。
“野哥……”小陳看著我,聲音顫抖。
我走到那張散落著鈔票的地面,彎下腰,僅存的右手,沒有去撿那些刺目的紅色,而是撿起了那張寫著“下次,寄你另一條胳膊”的威脅紙條。
指尖拂過冰冷的打印字體。然後,我緩緩地、極其用力地,將紙條揉成一團,攥在手心。仿佛要將那冰冷的威脅,連同這操蛋的世道,一起捏碎!
“收拾東西。”我對小陳說,聲音里听不出情緒,只有一種沉澱到極致的冰冷,“把值錢的,有用的,帶上。”
轉身走進屋內。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透過窗戶,將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那空蕩的左袖管,在光影中,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問號。
余燼未冷。風暴將至。而這一次,獵人與獵物的位置,似乎再次變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