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烈日烘烤著大地,空氣在熱浪中扭曲變形。林野貓腰鑽出衛星通信車的底盤,滿手油污,工裝後背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汗漬。他眯起眼楮,避開刺目的反光,看向車頂那口直徑兩米的“大鍋”——“天樞”衛星通信系統的拋物面天線。此刻,這高科技的耳朵卻成了擺設,只偶爾發出幾聲徒勞的嗡鳴。
“還是沒信號?” 助手阿杜湊過來,黝黑的臉上全是汗珠,手里拿著沾滿灰塵的頻譜分析儀,屏幕上一片混亂的噪聲。
“主饋源耦合器燒了,備件在三百公里外的基地倉庫。”林野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疲憊,卻異常清晰。他抹了把汗,視線投向遠方。鐵路建設的主營地,像一塊巨大的鋼鐵疤痕,瓖嵌在遼闊的金色草原盡頭。沒有這輛車,沒有“天樞”系統,整個營地對外的眼楮和耳朵就瞎了聾了。勘探數據、調度指令、安全預警……所有維系這條鋼鐵動脈的神經電流,都將被這片原始的土地無情吞噬。
他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混雜著塵土、柴油和遠方金合歡樹淡淡的苦澀氣味。“拆!”林野果斷下令,聲音不大,卻像扳手敲在鋼梁上一樣干脆,“拆東牆補西牆,用車上冗余的ka波段變頻模塊改,繞過燒毀的耦合器。阿杜,準備熱風槍和焊台,精度要微米級,沒第二次機會。”
通信車狹窄的後艙瞬間成了手術室。空調的嘶鳴壓不住熱風槍尖銳的呼嘯。林野額發被汗水浸透,貼在眉骨上,鼻尖幾乎要踫到電路板。放大鏡下,比米粒還小的貼片電容、電阻、微型波導管接口,構成一片復雜到令人眩暈的微型森林。他屏住呼吸,鑷子的尖端穩定得如同焊死在空氣中,精準地將一根比頭發絲還細的鍍金跳線,焊接在一個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焊盤上。阿杜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只死死盯著示波器的屏幕,上面微弱跳動的信號波形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時間在汗水滴落和焊錫融化的松香氣味中緩慢爬行。就在林野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塊屏蔽罩復位,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時——
“嗚——嗷——!”
一聲淒厲得撕心裂肺的象鳴,如同淬了冰的鋼錐,狠狠刺破車外的寧靜,穿透鋼鐵車壁,直直扎進林野和阿杜的耳膜!那聲音里蘊含的極致痛苦與驚惶,讓林野手中的精密鑷子“當啷”一聲掉在金屬地板上。
兩人猛地撲到狹窄的觀測窗前。
大約兩公里外,一片稀疏的刺槐林邊緣,塵土像爆炸的煙霧般騰空而起。三輛涂著斑駁黃綠色迷彩、沒有牌照的改裝越野皮卡,如同嗜血的鬣狗,正瘋狂地追逐、切割著一小群倉惶奔逃的大象。車窗里,黑洞洞的槍管猙獰地探出。“砰!砰!” 沉悶的槍聲,即使隔著距離,也如同重錘敲在胸口。一頭落在後面的年輕母象猛地一個趔趄,後腿上瞬間爆開一團刺目的猩紅血霧!它發出更加痛苦的哀嚎,巨大的身軀失去平衡,幾乎栽倒,又憑著求生的本能踉蹌著繼續奔逃。
“盜獵的!天殺的!”阿杜一拳狠狠砸在車壁上,目眥欲裂。
林野的心髒被那只受傷母象腿上刺目的血色狠狠攥緊。他猛地轉身,撲向剛剛完成手術、還帶著余溫的“天樞”控制台。手指在鍵盤上帶起一片殘影,屏幕亮起,復雜的控制界面快速切換。“阿杜,接駁無人機!快!所有可用頻段,最大功率,模擬集群象群次聲波警報!方向,正東偏南15度!” 他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冰冷。
“明白!”阿杜的十指也在另一個控制台上翻飛。
車頂傳來急促的機械轉動聲。一架中型四旋翼偵察無人機如同被驚起的獵鷹,嗡鳴著疾速升空,朝著象群受襲的方向撲去。同時,“天樞”系統那巨大的天線猛地一顫,發出低沉而持續的、人耳幾乎听不見的嗡鳴。無形的能量通過天線匯聚、輻射,在空氣和大地中震蕩傳播。
幾公里外,正在瘋狂追逐象群的一輛盜獵皮卡車內。一個戴著破舊叢林帽、臉上橫亙一道猙獰刀疤的頭目,正興奮地對著步話機嘶吼︰“圍住那頭受傷的!象牙夠分量!小崽子也……” 他的狂笑戛然而止。步話機里突然爆發出刺耳欲聾、完全無法理解的尖銳嘯叫和低頻轟鳴的混合噪音,瞬間淹沒了所有頻道通訊!
“操!什麼鬼東西!”刀疤臉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震得耳膜刺痛,煩躁地一把扯下耳機狠狠摔在儀表盤上。車里的其他盜獵者也紛紛咒罵著扔掉通訊器,突如其來的“電子靜默”讓他們瞬間成了瞎子和聾子,原本協同圍獵的陣型立刻顯出混亂。
幾乎在“天樞”發出模擬次聲波的同一秒,遠方,那幾頭被追逐得瀕臨絕望的大象,如同听到了冥冥中祖先的召喚,猛地齊齊剎住了慌不擇路的腳步!為首的一頭體型尤其巨大的母象——瑪拉娜,它那深陷在褶皺里的眼楮似乎穿透了空間,精準地鎖定了通信車的方向!它揚起長鼻,發出一聲穿透力極強的、與“天樞”模擬頻率奇異地共鳴的悠長低吼!象群瞬間改變了潰逃的方向,帶著受傷的同伴,朝著林野他們所在的通信車位置,竭盡全力沖了過來!它們沉重的腳步踏在大地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鼓點,卷起滾滾煙塵。
“它們…它們朝我們來了!”阿杜看著屏幕上無人機傳回的實時畫面,聲音因震驚而變調。畫面里,象群如同決堤的灰色洪流,正碾過稀疏的灌木,目標明確地撲向他們這個小小的鋼鐵孤島!
林野死死盯著屏幕,牙關緊咬,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強迫自己冷靜︰“別停!繼續壓制通訊!無人機抵近,懸停在我們正前方五十米,低空,最大噪音模式!開頻閃警示燈!” 他迅速切換控制模式,無人機引擎的尖嘯陡然提升到令人牙酸的頻率,機腹下刺眼的紅色頻閃光瘋狂閃爍,像一顆懸浮在半空的、暴躁的信號彈。
“他們要干什麼?”刀疤臉看著遠處那輛孤零零的通信車和懸停的無人機,以及突然轉向沖來的象群,驚疑不定。失去通訊的混亂讓他暴躁,“媽的!管他呢!先撞開那輛車!肯定是他們在搞鬼!”他猛打方向盤,油門踩到底,破爛的皮卡發出不堪重負的咆哮,卷起一溜黃煙,如同脫韁的瘋狗,迎著象群和通信車的方向,直直沖撞過來!另外兩輛車稍一猶豫,也緊隨其後。
鋼鐵與血肉的對撞,仿佛下一秒就要上演!
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幾乎停滯。他猛地撲到另一個控制台前——那是為鐵路大型機械遙控設計的備用系統,界面粗獷簡單。他毫不猶豫地拔掉幾個接口,十指在鍵盤上帶起殘影,強行改寫底層指令。“接管無人機底層控制!釋放所有非必要載荷!最大機動模式!目標,領頭的皮卡引擎蓋!”他的聲音嘶啞,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懸停在車前的無人機猛地一震,機腹下用于地質勘探的配重掛鉤“ 當”一聲自動脫落砸在地上。下一刻,這架中型無人機如同被注入狂暴的靈魂,引擎發出撕裂空氣的尖嘯,機體瞬間完成一個近乎90度的死亡俯沖,像一顆自殺式炸彈,朝著刀疤臉那輛高速沖來的皮卡引擎蓋狠狠砸了下去!
“操!”刀疤臉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駭的咒罵。
“轟—— 啷!!!”
劇烈的撞擊聲震耳欲聾!無人機堅硬的機體和旋轉的槳葉如同高速旋轉的切割輪,狠狠鑿進了皮卡的引擎蓋深處!金屬扭曲碎裂的刺耳噪音令人頭皮發麻!濃黑的機油混合著冷卻液噴濺出來,引擎蓋瞬間變形拱起,濃密的黑煙如同魔鬼的吐息,瞬間從車頭滾滾涌出!失控的皮卡像一頭被瞬間打斷脊梁的野獸,車頭猛地向下一沉,輪胎在沙石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尖叫,歪歪扭扭地打著旋兒,最終一頭撞進旁邊的灌木叢,徹底趴窩熄火。
這自殺式的攔截,如同一聲無形的號令!
就在兩輛緊隨其後的盜獵皮卡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烈攔截驚得下意識踩下剎車的瞬間——
“咚!咚!咚!” 沉重如遠古戰鼓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般滾過大地!瑪拉娜率領的象群,帶著碾壓一切的氣勢,如同灰色的山崩海嘯,轟然殺到!那頭受傷的母象被保護在象群中間,而沖在最前面的,是幾頭肩峰高聳、長牙森然的成年公象!它們巨大的眼楮里燃燒著純粹的、被侵犯和追殺的狂怒,目標直指那兩輛幾乎停下的盜獵車輛!
一頭體型最為龐大的公象,帶著千鈞之勢,毫不減速,粗壯如攻城錘的象鼻裹挾著風雷之聲,狠狠地、精準地抽在一輛皮卡的車廂側面!
“ 當—— 嚓!”
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炸響!整輛皮卡如同被巨人拍中的玩具,瞬間側翻!沉重的車身砸在地上,玻璃四濺,塵土飛揚!里面盜獵者的驚叫和咒罵被淹沒在鋼鐵的哀鳴中。
另一輛皮卡的司機魂飛魄散,猛打方向盤想倒車逃離。但另一頭母象已如移動堡壘般橫亙在退路上,它抬起粗壯如石柱的前腿,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朝著引擎蓋重重踏下!
“轟!” 引擎蓋瞬間塌陷下去一個巨大的凹坑!水箱爆裂,滾燙的蒸汽和液體嗤嗤噴射!皮卡徹底癱在原地,如同被釘死的臭蟲。
剩下的盜獵者肝膽俱裂,再也顧不得車輛和同伙,如同喪家之犬,連滾帶爬地跳下車,哭爹喊娘地朝著荒野深處沒命地逃竄,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那頭受傷的年輕母象停下腳步,巨大的身軀因為疼痛和脫力而微微搖晃,鮮血順著後腿染紅了腳下的塵土,它低垂著頭,發出痛苦的、斷斷續續的哀鳴。
林野和阿杜沖出通信車,灼熱的空氣瞬間包裹全身。象群如同凱旋的軍團,環繞在受傷的同伴周圍。幾頭強壯的母象用鼻子輕柔地觸踫、安撫著它。瑪拉娜,這位威嚴的女族長,緩緩轉過身,巨大的頭顱轉向林野的方向。
林野的心髒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強迫自己站直,迎著那道穿透性的目光,緩緩地、清晰地點了點頭。沒有語言,只有目光在灼熱的空氣中無聲交匯。瑪拉娜深陷在褶皺里的眼楮,如同蘊藏著整個草原歷史的深潭,平靜無波,卻又仿佛洞悉一切。它那沾著塵土和草屑的巨大耳朵緩緩扇動了一下,然後,發出一聲低沉悠長、如同大地本身嘆息般的喉音。
隨即,它龐大的身軀沉穩地轉回,長鼻輕輕一揮。整個象群如同接到無聲的指令,開始緩緩移動。強壯的成員護衛著受傷的同伴,邁著沉重而堅定的步伐,重新匯入金色的草原深處,如同一條灰色的、沉默的河流,漸漸融入那永恆的地平線。只留下沉重的腳步聲和淡淡的血腥味,在風中緩緩飄散。
阿杜一屁股癱坐在滾燙的地上,大口喘著粗氣,看著遠處象群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邊還在冒煙的盜獵車輛殘骸,喃喃道︰“老天爺……我們……我們剛才……”
林野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通信車旁邊那片被象群踩踏過的草地上。在幾道清晰的、巨大的象腳印中間,一個黃銅色的、在陽光下微微反光的小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他走過去,彎腰撿起。
那是一枚彈殼。7.62毫米口徑,還帶著射擊後的硝煙味和微微的余溫。彈殼底部,一個粗糙的、歪歪扭扭的刻痕清晰可見——一只抽象的、猙獰的蠍子圖案。
林野的指尖撫過那冰冷的蠍子刻痕,眼神銳利如刀。他沉默地將彈殼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他轉身,目光投向身後那輛經歷過電子戰和自殺式攔截、車頂天線還帶著凹痕的衛星通信車。“天樞”系統的狀態燈,不知何時已從刺眼的紅色變成了穩定的綠色,正無聲地閃爍著。
他大步走向通信車,拉開後艙門。屏幕上,代表衛星鏈路的綠色信號條飽滿而穩定。一條來自後方指揮中心的加密信息,正安靜地躺在收件箱最頂端,標題閃爍著︰“‘天樞’鏈路恢復確認。林工,請速報位置及狀況。”
林野的目光掃過這條信息,沒有立刻回復。他調出頻譜監測界面,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取並鎖定了一段極其微弱、頻率異常低沉復雜的背景噪音——那是象群離開時,它們之間用以溝通和定位的次聲波頻率殘留。他啟動了“天樞”強大的信號捕捉和存儲功能,將這段來自大地深處的古老“語言”,小心翼翼地錄制、保存了下來。
做完這一切,他才點開指揮中心的信息,在回復框里輸入︰“位置確認。遭遇盜獵武裝襲擊,已擊退。我方無傷亡,設備部分受損,核心功能已恢復。發現‘蠍尾’標記。象群……安全。” 他的手指在“安全”兩個字上停頓了一下,最終按下了發送鍵。
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在安靜的艙內格外清晰。林野靠在椅背上,緩緩攤開手掌。那枚刻著毒蠍的黃銅彈殼,靜靜地躺在他汗濕的掌心,在儀表盤幽暗的冷光下,反射著一點冰冷而危險的光澤。車窗外,非洲的曠野沉入暮色,遼闊而神秘。而“天樞”系統屏幕上,代表衛星鏈路和那段古老次聲波的兩個信號標識,在黑色的背景上,如同兩顆沉默的星辰,各自閃爍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