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沉地壓在西邊天際線,將廣袤的稀樹草原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血紅。空氣燥熱而凝滯,仿佛凝固的油脂,只有遠處工地上推土機低沉的轟鳴,像困獸的喘息,斷斷續續地傳來。
突然,那點規律的機械聲徹底消失了。
死寂。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林野的心髒。他猛地從堆滿圖紙的桌案前抬起頭,銳利的目光穿透板房敞開的窗戶,投向工地通往外界唯一的那條土路方向。
塵土,大片的塵土,正以一種絕非車輛行駛的姿態,在道路盡頭翻滾、升騰。
“林總!林總!不好了!”技術員小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撞開了項目部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汗水浸透了他工裝的前襟,“路…路被堵死了!是恩貢貝長老!他…他帶著好多人,把路封了!”
“恩貢貝長老?”林野心頭一沉。這個名字他听過,小孫不止一次提起過,是附近幾個村落最有威望的部落長老,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據說以前有個勘探項目,就因為不小心驚擾了他們認定的某個“靈地”,被這位長老帶著人硬生生阻撓了大半年,最後項目黃了。
“他們說什麼?”林野的聲音異常冷靜,但眼神已經冷得像淬火的鋼。
“說…說我們修路,破壞了他們的‘聖地’!就是規劃路基旁邊那片小樹林!長老說那是祖先靈魂棲息的地方,我們動土驚擾了祖先,會帶來災禍!要求我們立刻停工,還要賠償!”小孫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人太多了,拿著棍棒鋤頭,把路堵得死死的,采石場的車根本進不來!采石場那邊剛打電話,說路不通,他們沒法送料了!”
話音未落,負責物料調度的老劉也沖了進來,這位平日里還算穩重的漢子此刻急得滿頭大汗,直跳腳︰“林總!完了!采石場那邊停了!剛鋪開的路基等著碎石墊層,攪拌站等著骨料,全線都要癱瘓!這要是耽誤一天,後面工序全亂套!工期…工期鐵定完蛋了!這長老…這長老以前就干過這種事,耽誤不起啊!”
“聖地?”林野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他快步走到牆邊那張巨大的工程規劃圖前,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規劃圖上,一條粗壯的紅線代表著鐵路路基的走向,在靠近一片被標注為“恩貢貝村”的區域附近,確實繞開了一小片綠色的區域,那就是小孫口中的小樹林。他記得很清楚,當初規劃時,為了避開這片有爭議的區域,設計院還特意調整了線位,路基邊緣距離那片樹林的邊界,留出了近十米的緩沖帶。
破壞聖地?陸基根本沒進去!
但此刻,憤怒的村民堵住了生命線,采石場斷供,整個項目就像被掐住了咽喉,窒息在即。工期延誤的巨額罰款、信譽的崩塌、前期投入化為烏有……這些念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野。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死死釘在地圖上那片綠色區域和紅色路基線之間那道狹窄的空白上。
十米!這就是關鍵!
一個大膽的計劃,如同黑暗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的腦海。
“小孫!”林野猛地轉身,聲音斬釘截鐵,“立刻!去把這張區域詳圖、總規劃圖,還有我們最新做好的那套‘激光尺’演示器,都拿上!要快!”
“老劉!”不等小孫反應,林野的目光又轉向急得團團轉的老劉,“你!馬上去庫房!準備幾套全新的工具——鐵鍬、鋤頭、水桶!再拿幾大包糖果,還有上次定做的那批印著鐵路標志的t恤衫,有多少拿多少!五分鐘內,東西備齊,跟我走!”
“啊?工具?糖果?t恤?”老劉和小孫都愣住了,完全跟不上林野的思路。這都火燒眉毛了,要這些玩意兒干嘛?
“執行命令!”林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眼神里的決絕讓兩人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應道︰“是!”
五分鐘後,一輛沾滿泥漿的皮卡車沖出項目部,卷起漫天塵土,朝著被堵死的路口疾馳而去。車上,林野親自開車,副駕駛坐著抱著圖紙和激光尺演示器的小孫,後座擠著老劉和幾個強壯的安保,旁邊堆滿了嶄新的工具、幾大袋花花綠綠的糖果和一大摞疊得整整齊齊的藍色t恤。
離路口還有幾百米,車就被迫停下了。
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上百名村民,男女老少都有,黑壓壓地堵在並不寬敞的土路上。男人們大多手持棍棒或農具,面色不善;婦女們則沉默地站在後面,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幾個半大的孩子躲在大人身後,好奇又害怕地張望著。人群最前方,一個身影格外醒目。
那是一位極其蒼老的老人。他身形佝僂,瘦骨嶙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站在那里,卻像一棵深深扎根于大地的古樹,散發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澱的、不容侵犯的威嚴。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式樣古樸的長袍,頭上纏著象征地位的頭巾,手中緊握著一根造型奇特的烏木權杖,杖頭雕刻著繁復的部落圖騰,在夕陽下泛著幽暗的光澤。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深陷的眼楮,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冷冷地注視著駛來的皮卡。
他就是恩貢貝長老。在他身邊,站著幾個同樣年長的老者,以及幾個身材魁梧、眼神凶狠的中年漢子,顯然是村中的核心人物。
皮卡車停下,塵土緩緩落下。林野推開車門,獨自一人走了下來。他沒有帶安保,只示意小孫和老劉拿著東西跟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憤怒、猜疑、緊張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野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烏木權杖散發出的沉重壓力。
林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波瀾。他走到距離恩貢貝長老約五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雙手交叉撫胸,對著長老,深深地、極其標準地行了一個當地部落表示最高敬意的古禮。他的動作一絲不苟,腰彎得很低,停留了足足三秒鐘。
這個舉動,讓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松動。長老深井般的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周圍的村民也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顯然沒料到這個中國負責人會行如此大禮。
林野直起身,沒有一句辯解,沒有一句開場白。他直接從小孫手中接過那張巨大的區域詳圖,在老劉和一名安保的幫助下,嘩啦一聲,在長老面前的地面上完全展開。夕陽的余暉正好照亮了圖紙。
<zee長者),”林野開口了,聲音洪亮而清晰,用的是純正的斯瓦希里語,確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听懂,“tazaa ka akini請看仔細)。”
他從小孫手里接過那支高亮激光筆。一道極其明亮、穩定的紅色光束瞬間射出,精準地落在圖紙上代表鐵路路基的紅線上。光束沿著紅線緩緩移動,最終,停在了靠近那片代表小樹林的綠色區域邊緣。
“rei鐵路),”林野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性,“haijaingia eneo takatifu未入聖地)!”他刻意加重了“未入”這個詞。
激光紅點穩穩地釘在路基紅線和小樹林綠區的交界處。
“i有距)!”
圖紙上,比例尺清晰可見。任何人都能看出,那條紅線距離綠色區域的邊界,有著明顯的間隔。
恩貢貝長老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那束紅色的激光,蒼老的臉上,那層冰封般的冷漠出現了一絲裂痕,但疑雲並未完全消散。他身後的村民也伸長了脖子,議論聲嗡嗡響起。圖紙是抽象的,距離是標注的,但對于這些世代生活于此、更相信腳下土地的村民來說,圖紙的證明力似乎還不夠直觀。
林野敏銳地捕捉到了長老眼中殘留的疑慮。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從小孫手中接過那台已經組裝好的“激光尺”演示器——它集成了激光測距儀和加固型手持終端pda)。他示意老劉和安保將圖紙小心收好。
<zee,tazaa isi長者,請看實地)!”林野朗聲說道,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路基施工邊緣,那片被指認為“聖地”的小樹林方向走去。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目光復雜地跟隨著他。
林野走到距離小樹林最近的路基邊緣停下。這里,剛剛完成清表,泥土還很新鮮。他身後幾米外,就是那片郁郁蔥蔥、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靜謐的小樹林。
恩貢貝長老在族人的簇擁下,也走到了近前,渾濁的眼楮緊緊盯著林野手中的奇怪設備。
林野沒有多言,他熟練地啟動了激光測距儀。一道比激光筆更加凝聚、更加醒目的綠色光束,如同精準的標槍,瞬間從儀器前端射出,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穩穩地、毫厘不差地打在了小樹林最外圍一棵古老金合歡樹的樹干上,在粗糙的樹皮上留下一個清晰的綠色光斑。
“嘀——”一聲輕響從林野手中的pda終端發出。
林野將pda的屏幕轉向恩貢貝長老和所有圍觀的村民。屏幕上,一個清晰的數字正在跳動,最終穩定下來︰
<a請看)!”林野的聲音帶著一種數據特有的、冰冷的權威,“ita 9.8實際距離︰9.8米)!”
精準的數字!直觀的綠色光斑!無可辯駁的實測證據!
人群爆發出一陣更大的驚呼和議論。那些原本憤怒的眼神,此刻被震驚和困惑取代。幾個年輕點的村民甚至忍不住往前湊了湊,想看清那個會發光的“魔盒”上顯示的數字。
恩貢貝長老臉上的怒容,如同被風吹散的薄霧,徹底消失了。他死死地盯著pda屏幕上那個“9.8米”,又抬頭看了看樹干上清晰的綠色光點,再低頭看看腳下新鮮的路基邊緣和幾米外樹林的邊界。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楮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動搖和思索。數據的力量,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方式,擊碎了他心中“聖地”被侵犯的固有認知。
林野知道,時機到了。
他放下測距儀,再次面對長老,態度依舊恭敬,但語氣更加懇切︰“zee長者),tunasikitika ka songo oote我們對任何困擾深感抱歉)。tutaeka kivui chake ka heshia我們將恭敬保護其樹蔭)!”
他朝老劉使了個眼色。老劉立刻會意,和安保一起,將帶來的嶄新工具——鐵鍬、鋤頭、水桶,以及那幾大包糖果和一大摞藍色t恤衫,搬到了前面。
“tutainda eneo o我們將守護那片區域)!”林野指著樹林方向,“tutaeka ua我們將設置圍欄),”他拿起一把嶄新的鐵鍬示意,“kuzuia tu yeyote kuingia ka sababu zisizofaa防止任何人因不當理由進入)。”
接著,他拿起一件印著鐵路ogo和當地文字“友誼之路”的嶄新藍色t恤衫︰“na tutaaajiri anakijiji achache並且我們將雇佣幾位村民),”他目光掃過長老身後那些精壯的漢子,“kuduisinda iti維護圍欄,守護樹木)。pesa ka kazi工作,有報酬)。”
方案清晰明了︰保護設置圍欄,尊重信仰)+ 利益提供就業,支付報酬)。糖果是給婦女兒童的善意,t恤是看得見的實惠和歸屬感的象征。
恩貢貝長老沉默了。他緩緩轉過身,與身邊幾位同樣年長的老者聚在一起,用低沉而急促的土語快速商議著。他們的目光不時掃過地上嶄新的工具、那些糖果和t恤,最終又落回到林野身上,落在他手中那台剛剛展示了神奇力量的儀器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夕陽只剩下最後一道金邊。工地那邊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老劉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小孫則死死盯著長老的嘴唇。
終于,恩貢貝長老轉回身,面向林野。他臉上的皺紋似乎舒展了一些,那雙深井般的眼楮里,不再是冰冷的敵意,而是一種審視後的復雜情緒,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贊許。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烏木權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權杖沒有揮下,而是穩穩地、有力地向下一點,杖尾的金屬包頭重重地頓在干燥的土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古老的戰鼓敲定了休止符。
長老蒼老而渾厚的聲音響起,清晰地傳遍全場︰
<a yako因你的智慧),”他的目光落在林野手中的pda上,又掃過那些工具和t恤,“na uainifu ako與你的誠信),”他直視著林野的眼楮,“tunakubai我們同意)。”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長老的權杖再次點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aazia itiie必須履行)!”
<zee!ai非常感謝,長者!我的承諾是真實的)!”林野立刻躬身回應,聲音洪亮而堅定。
堵在路上的村民,在長老的示意下,默默地、緩緩地向兩邊退開。那條被掐斷的生命線,重新暢通了。
老劉第一個反應過來,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皮卡車,抓起車上的對講機,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通了!路通了!采石場!立刻發車!全速!全速送料過來!”
很快,遠處傳來了重型卡車引擎重新啟動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如同大地復甦的心跳。
危機,以一種超出所有人預料的方式,被化解了。
夕陽終于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但恩貢貝村附近的工地上,卻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一場臨時的篝火會議在村口召開。
林野親自指揮幾個工人,用帶來的嶄新工具,在距離小樹林邊界五米的地方留出更大緩沖),開始打下第一根防護圍欄的木樁。他兌現了承諾的第一步。
恩貢貝長老和幾位村老坐在篝火旁,火光在他們蒼老的臉上跳躍。林野將帶來的糖果分發給婦女和孩子們,孩子們怯生生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那幾件藍色的鐵路t恤,則被長老作為“榮譽的象征”,當場分發給了幾位在村中有威望、身體強健的漢子——他們將成為第一批被雇佣的“聖地守護者”,負責圍欄的日常維護和樹林的看管。林野當場和小孫確定了簡單的雇佣協議和薪酬標準略高于當地普通小工),由小孫用斯瓦希里語大聲宣讀,長老點頭認可。
火光映照著村民們新奇、興奮又帶著點忐忑的臉。那些藍色的t恤穿在精壯的漢子身上,在火光下格外醒目,像一種新生的紐帶。
“林總…您…您真是神了!”小孫湊到林野身邊,聲音還帶著劫後余生的顫抖,但更多的是由衷的敬佩,“地圖加激光尺,再加…再加這些糖果t恤…長老居然真的同意了!以前…以前從沒這樣解決過!”
老劉也抹著汗,心有余悸又無比慶幸︰“是啊!多虧了林總!那激光尺一亮,數字一出來,長老臉色就變了!還有這雇佣…高啊!既給了面子,又給了里子!”
林野站在篝火稍遠的陰影里,看著眼前這一幕︰村民們圍著篝火,孩子們舔著糖果,穿著藍t恤的“守護者”挺直了腰板,長老和村老們低聲交談著,火光在他們眼中跳躍。遠處,工地上的燈光連成一片,自卸卡車轟鳴著,將急需的碎石傾倒在路基上,攪拌站重新發出歡快的轟鳴。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默默地按了按口袋里的加固pda。冰冷的金屬外殼下,似乎還殘留著激光測距儀啟動時那輕微的震動感。
精準的技術地圖+激光實測)、充分的尊重古老禮儀)、務實的利益保護+雇佣)。這三者,缺一不可。
恩貢貝長老的威望,化作了對他的認可。這份認可,比任何行政命令都更有力量。它悄然地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為這條鋼鐵之路,掃清了一重無形的障礙。
威望,如同無聲的潮水,在林野身上悄然提升。
他抬起頭,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初現,工地的燈光與篝火交織在一起。效率引擎的轟鳴重新響徹大地,但這一次,轟鳴聲中,似乎融入了一絲新的、來自大地的回響。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更復雜的挑戰,如同這非洲草原上潛行的猛獸,依舊在前方的黑暗中等待。但今夜,數據與古老的權杖達成了約定,冰冷的激光與溫暖的篝火,共同照亮了前行的路。他按在pda上的手指微微收緊,感受著那代表著現代技術的堅硬觸感,也感受著腳下這片古老土地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