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堡的黎明,並未如預料般裹挾寒意。仿佛一夜之間,沉寂的戈壁灘猛地撕去了那層冷酷的面紗,將盛夏的熔爐轟然點燃,熱浪如同實質的牆,帶著灼人的氣息,狠狠撲面而來,撞得人幾乎窒息。
第一組道岔更換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空氣中還彌漫著焦糊與油污混雜的氣味,指揮車內猩紅的倒計時卻已冷酷地跳至︰13天。屏幕上,那五顆刺目的“毒瘤”——未更換的道岔——依舊在閃爍,如同懸在ak12車間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致命一擊,將所有努力化為泡影。
林野的目光掠過窗外︰郭振德早已褪去厚重的棉衣,只穿著被汗水與油污浸透的工裝,那布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疲憊的輪廓。他嘶啞地指揮著線路的恢復,聲音在粘稠的熱浪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趙大錘干脆赤膊上陣,古銅色的皮膚上汗珠滾滾,如同熔化的銅水,折射著刺目的陽光,布滿血絲的眼楮死死盯著剛開通的線路,仿佛要將最後一絲隱患都榨干,榨進那滾燙的地基里;老吳摘下棉帽,花白的頭發被汗水黏在額角,幾綹頭發貼在滿是皺紋的額頭上,依舊佝僂著身子,在灼人的熱浪中一遍遍清點著防護備品,布滿老繭的手指因反復動作而微微顫抖,像是在對抗著某種無形的侵蝕。
疲憊與酷熱刻在每個人的臉上,像是最深的烙印,幾乎要烙進骨子里。但那雙雙熬得通紅的眼楮里,卻燃燒著更加決絕的火焰——他們贏下了首戰,卻猛然驚覺,戰爭的規模,才剛剛顯露出它猙獰的全貌,遠比想象中更為殘酷。
“五天!五天啃掉一組!”林野的聲音在指揮車里響起,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也帶著被悶熱空氣壓縮的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照這個速度,我們撐不到最後!人扛不住,時間更不夠!必須增兵!”
指揮車里的空調嘶吼著,吐出微弱的涼意,卻像一只徒勞的野獸,根本驅不散鋼鐵車廂在烈日下蒸騰出的灼熱,那熱度仿佛要融化一切,連時間本身都要被烤得變形。
幾乎是同時,段長那帶著金屬刮擦質感的聲音從加密電話里傳來,比戈壁正午的驕陽更灼人,更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林野!沙棘堡是部檢重點!段里決定︰傾全力支援!ak47、ak74兩個維修車間全員,加上沙棘堡當地工區所有力量,今天下午抵達!所有大型機械,優先保障你們!林野,十天!十天之內,必須把五組道岔的主體給我立起來!剩下的五天,留給威客搗固車精雕細琢!這是死命令!”
電話掛斷的忙音,如同發令槍,在寂靜中炸響,驚起一片塵土。
林野猛地站起,抓起對講機,聲音穿透了指揮車的熱浪,在戈壁上空炸開︰“老郭!老趙!老吳!听到沒?援兵下午到!十天!最後十天主體決戰!通知所有人,原地休整,抓緊補水防暑!準備迎接大兵團作戰!”
消息如同滾燙的油滴濺入沸水。癱坐在滾燙石砟上,幾乎被曬脫皮的工人們,眼中先是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暗夜里驟然亮起的星火,隨即被更強烈的斗志徹底取代,那光芒變得更加熾熱、更加堅定。趙大錘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汗,汗水混著塵土,在臉上劃出一道道溝壑,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燻黃的牙齒,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媽的,總算來硬茬子了!兄弟們,別讓這鬼太陽曬蔫了!下午跟兄弟車間的爺們兒並肩子上!”
下午,沙棘堡西咽喉區變成了沸騰的鋼鐵海洋。ak47車間的黃色工程車、ak74車間的藍色宿營車、當地工區的綠色軌道車,如同三股不同顏色的鋼鐵洪流,卷著漫天灼熱的黃沙,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爭先恐後地涌入狹窄的作業區。上百號精壯漢子跳下車,如同剛從戰場歸來的戰士,工裝上不同的標識瞬間被汗水浸透、被沙塵染成同一種土黃,模糊了界限,卻凝聚了力量。大型機械的轟鳴壓倒了風聲,淹沒了人語︰嶄新的威客dc32搗固車如同蓄勢待發的鋼鐵巨獸般就位,它的穩定裝置和精密測量系統是後期精調的堅實保障;更龐大的軌道吊車伸展著粗壯的鋼鐵臂膀,仿佛要摘下烈日;內燃螺栓扳手的數量翻了幾番,發出密集如雨點的“ ”聲,蓄勢待發。
“鐵力”的王隊長看著這陣勢,倒吸一口滾燙的空氣,嗓門更高了,幾乎要蓋過機器的轟鳴︰“兄弟們!看這陣仗!咱們可不能給‘鐵力’丟臉!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跟鐵路爺們兒拼了!”“金鷹”的焊工頭兒依舊沉默,但眼神銳利地掃過新增的焊接點位和人員,手下檢查焊劑和砂模的動作更快了幾分,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仿佛要將這股新來的力量,牢牢焊在這片炙熱的土地上。
林野站在指揮車頂的平台上,熱風裹挾著沙礫抽打在臉上,如同細密的鞭子。他俯瞰著下方︰郭振德正和ak47的副主任、ak74的工長、當地工區的負責人圍著一張鋪在滾燙鐵板上的總圖,手指激烈地點劃著,分配任務,協調封鎖區間和大型機械的穿插路線。汗水順著他們的脖頸小溪般淌下,浸濕了圖紙的邊緣。趙大錘則帶著ak12的老班底和新來的骨干工長,穿梭在“鐵力”和“金鷹”的隊伍里,用嘶啞但依舊炸雷般的嗓門強調著技術標準和“盯控”要點,尤其是膠墊安裝和焊接質量,在高溫下,任何細微的變形和應力都更容易被放大,成為致命隱患。
戰斗,在戈壁盛夏的熔爐中,以幾何級數升級的烈度,再次打響。
白天點外備料︰規模空前。平板車排成長龍,滑床板、鐵墊板、護軌、成箱的膠墊被螞蟻搬家般卸下、分揀、質檢。烈日將鋼軌曬得燙手,空氣扭曲蒸騰。職工質檢員的數量也翻倍了,老李帶著新來的質檢員,卡尺在滾燙的金屬上飛快移動,聲音被熱浪蒸得發干,卻依舊嚴厲︰“型號!厚度!平整度!一點瑕疵都不能有!”膠墊存放區支起了巨大的遮陽棚,小王和小劉領著幾組人,在悶熱的棚子下汗如雨下地分型、清潔、抽檢彈性,反復強調高溫下膠墊防護的重要性,“暴曬會老化!沾了熱油更完蛋!”防護員數量激增,老吳統籌指揮,在各個避車點增設了飲水桶和簡易遮陽點,沙啞的嗓子喊著︰“水!多喝水!盯線路更要盯自己!別他媽中暑倒下!”每一次列車避讓,上百人扛著部件在灼熱的路肩石砟上奔跑、肅立,汗水滴在石頭上,瞬間蒸發,只留下淡淡的白色鹽漬。
夜幕低垂,仿佛一張巨網,將整個工地籠罩。這是一場與時間、與疲憊的“垂窗決戰”。封鎖範圍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六處作業點如同被點燃的燈塔,燈火通明,驅散了沉沉夜色,將方圓數里映照得如同白晝。引擎的咆哮如同困獸,工人們的號子聲嘶力竭,對講機里刺耳的電流聲夾雜著指令,這一切,都被卷入夏夜那依舊躁動不安的晚風中,交織成一曲震耳欲聾、令人血脈賁張的工業交響。
“拆舊清場”的號令如同一聲驚雷,幾十台沖擊扳手瞬間爆發出雷鳴般的怒吼,震得人耳膜生疼。火星被熱風卷起,如同失控的節日焰火,在空中狂亂地飛舞、炸裂。風鎬的“突突”聲密集如暴雨傾盆,瘋狂地啃噬著堅固的道床。巨大的軌道吊車揮舞著鋼鐵巨臂,舊軌與沉重的岔枕被穩穩吊起,在空中劃出弧線,迅速消失在待運區,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接下來是“築基與膠墊聖殿”的精細活。基面整平、鐵墊板校驗的隊伍陡然擴大數倍,探照燈的光束如同密集的星光,在無數水平尺上跳躍、反射。膠墊鋪設點,監工的身影也明顯增多了。小王、小劉不再是孤軍奮戰,有了幫手,但那幾近苛刻的清潔、復核、精準嵌入環節,依舊牢牢掌握在他們或最資深的老工人們手中——要麼親力親為,要麼寸步不離地監督。“手穩!心細!天熱手滑更要命!”的吼聲穿透熱浪,在夜空中回蕩。汗水不偏不倚地滴落在剛清潔干淨的鐵墊板凹槽里,滾燙的液體瞬間被迅速遞上的無紡布吸干,不留一絲痕跡。
隨後,是“構件吊裝與初調”的重頭戲。大型吊車如巨靈神般,精準地將巨大的新岔枕、復雜的鋼軌組件吊起、安放到位。工人們手持道尺、弦線、塞尺,如同精密儀器探針般,在龐大的鋼鐵骨架間靈巧穿梭,快速測量、仔細調整。趙大錘的嗓門早已嘶啞得變了調,幾乎劈了,但他仍死死抓著一位新來的工長,手指著滑床板下那片關鍵的膠墊,聲嘶力竭︰“看這兒!就這兒!壓歪一毫米,轉換卡死,就是事故!給我盯死這兒!!”
最熾熱的是“焊接熔流”的戰場。“金鷹”焊點的數量激增,鋁熱焊的烈焰在夏夜里瘋狂升騰,仿佛要把夜空都點燃。灼熱的氣浪扭曲了周圍的空氣,讓本就滾燙的環境更加逼人。趙大錘組的監焊員們戴著厚厚的手套和面罩,像鐵人一樣緊盯著每一個封箱、預熱、澆注的步驟,高溫下的焊接應力控制,要求分毫不差,容不得半點僥幸。“砂模!給我封嚴實!差一點,鋼水流出來就是災難!”他的吼聲混在飛濺的焊花與 啪聲中,尖銳刺耳,帶著金屬的顫音。
整個工地,無處不在的是那種緊繃的“盯”與“控”。扭矩扳手在各關鍵節點發出清脆而令人安心的“ 噠”聲;道尺和弦線在鋼軌間快速滑動,勾勒出精確的曲線;清潔工的呵斥聲此起彼伏,維持著作業面的潔淨;流程糾察的身影如同幽靈般遍布全場。郭振德的對講機幾乎沒停過,他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陀螺,協調著機械、人員、物料,處理著層出不窮的突發狀況,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力竭的喘息。
時間,在這汗水與鋼鐵交織的洪流中,近乎癲狂地奔涌,仿佛一頭脫韁的野馬,勢不可擋。倒計時的數字,像冷酷無情的審判者,在每個人的心頭烙下灼痛的印記,無情地跳動著︰12天…11天…10天…9天…那每一個數字的墜落,都像敲在心弦上的重錘,催促著,也壓迫著。
身體的極限,一次次被推至懸崖邊緣,又被強行拉回。有人中暑暈倒,像一截被曬蔫的枯枝,被工友們七手八腳地抬到僅有的陰涼處。帶著濃重藥味的藿香正氣水灌入喉嚨,嗆得人咳嗽,卻也只是短暫的喘息。稍一好轉,他們便咬緊牙關,用袖口粗暴地抹去額頭上涔涔的虛汗,再次沖回那滾燙如熔爐的戰場。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磨破,最終與油污、沙塵混作一團,在黝黑的皮膚上刻下猙獰的、卻又帶著某種驕傲的勛章。睡眠?早已被壓縮到吝嗇的極限。宿營車里,鼾聲如雷,悶熱如同蒸籠,每一寸空氣都黏稠得令人窒息,但這短暫的休整,不過是下一輪沖鋒的燃料。
高壓之下,沖突與磨合如同暗流,在表面沸騰的洪流下悄然涌動。“鐵力”隊那近乎蠻橫的彪悍作風,時常與新來隊伍的嚴謹節奏撞出火花;而“金鷹”焊工們,面對新增監焊員近乎苛刻的“嘮叨”,也難免暗生微詞。然而,“全線通報”的壓力,如同一柄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警示著每一個人。共同的目標,像一根無形的繩索,勒緊了所有人的腰,將彼此捆綁在這場硬仗里。在郭振德、趙大錘們寸步不讓的“盯控”和那身先士卒、拼命三郎般的勁頭面前,那些摩擦的火星,很快就被更浩大、更緊迫的工程洪流所吞沒、所淹沒。在這戈壁灘上巨大的熔爐里,共同的汗水,成了最堅韌、最牢靠的粘合劑,將所有人心與心焊接在一起。
第九天,深夜。晨光熹微,如同女神灑下的一層薄薄希望之紗,怯生生地籠罩在工地上。最後一組新道岔的尖軌,在電務人員們疲憊不堪卻依舊眼神精準的調試下,伴隨著幾乎微不可聞的電機嗡鳴,如同靈巧的舌頭,穩穩地滑入了密貼的位置。沒有驚天動地的歡呼,只有一片沉重而滿足的喘息,像漲潮後退去的浪,拍打在沙灘上。上百號人,或癱坐,或仰躺,散落在依舊散發著灼熱余溫的道砟上,宛如一群剛剛從泥沼里奮力掙扎出來的、凝固的雕塑,唯有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證明著生命的頑強。汗水和著油污、塵土,在他們臉上、身上刻下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壑,又被初升、已然帶著不容小覷威力的朝陽一照,蒸騰出縷縷白氣,如同他們沉重的呼吸。
郭振德,這位老將,此刻拄著一根撬棍,才能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軀。他抓起對講機,嗓子早已沙啞得不成樣子,只剩下嘶嘶的氣流和破鑼般的摩擦聲︰“老…陳…五組…主體…完畢…人員…機具…下道…請求…” 後面的話,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徹底淹沒,像一把鈍刀在切割著空氣。
指揮車內,倒計時數字凝固在了︰5天23小時59分。林野死死盯著屏幕,上面最後五顆曾經猩紅如血的“毒瘤”——那些困擾了所有人、如同卡在喉嚨里的魚刺般的棘手難題,此刻都已變成了代表新生的、充滿希望的綠色光點,閃爍著勝利的微光。他望向車外那片被汗水、油污和晨光浸染得斑駁陸離、仿佛被打翻的調色盤般的戰場,望向那群累到幾乎散架,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刀、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盯控著”們。沙棘堡的鋼鐵脈絡,在八方馳援的洪流中,在十日如熔爐般淬煉的考驗下,終于完成了這場驚心動魄的重塑。
他深吸了一口燥熱卻無比真實、充滿生命張力的空氣,抓起麥克風,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股足以斬斷鋼筋鐵骨的決然與力量︰“兄弟們!干得漂亮!主體工程,勝利完工!” 短暫的寂靜之後,那片疲憊的人群中,猛然爆發出一陣低沉卻撼動戈壁大地的吼聲,那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的、滾燙如岩漿的吶喊,是對勝利最質樸也最響亮的致敬。林野的目光,堅定如鐵,投向那幾台靜靜矗立、閃爍著精密儀器冷光的威克搗固車。“現在,戰場移交!”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鋼軌上,發出沉悶而堅定的回響︰“最後五天——精雕細刻!毫米不差!準備迎接部檢!威客車隊,看你們的了!” 真正的考驗,才剛剛拉開序幕。那追求無縫化的終極精度,將在未來五天,在這片依舊灼熱、仿佛能將一切熔化的戈壁上,接受最嚴苛、最細致、最無情的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