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省都鐵路公司巨人城工務段機關大樓,這座鋼鐵與玻璃構築的龐大機器,依舊在日復一日的軌道上平穩運轉。窗明幾淨,不僅僅是因為清潔工的勤勉,更是因為某種無形的壓力,迫使每個人都維持著表面的光鮮。走廊里回蕩著熟悉的腳步聲,皮鞋敲擊地磚發出清脆的聲響,夾雜著低低的、被刻意壓制的語聲,如同風掠過即將干涸的河床,發出細碎的嗚咽。
林野重新坐在技術安全評估科角落那個熟悉的工位上。這個角落,像是一個被遺忘的港灣,安靜,卻也隔絕。文件堆疊整齊,仿佛他從未離開,又仿佛他只是短暫地消失在一場無關緊要的煙塵里。電腦屏幕泛著冷光,映照出他略顯疲憊卻依舊平靜的臉龐。三天前,他還在接受紀委的問詢,陳杰的倒台如同一場遲來的雪崩,將他卷入其中,又戲劇性地將他“完好無損”地拋回原地。
沒有人熱烈歡迎他的“回歸”。那些曾經對他點頭哈腰,甚至刻意回避的人,如今臉上掛著一種近乎公式化的、疏離的客氣。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被暫時借出又歸還的公物,需要打上“已驗收入庫”的標簽。也沒有人刻意刁難,陳杰的黨羽,那些曾經橫行無忌、將技術科視為自家後花園的“子弟”,大部分已被帶走,剩下的一兩個,更是噤若寒蟬,眼神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代理科長,一個在陳杰手下小心翼翼、如今又試圖在新格局中站穩腳跟的中年男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尊被雨水沖刷得失去溫度的雕像。他遞給林野一份厚厚的探傷報告,紙張帶著油墨的余溫,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涼意。“小林,處理一下。”聲音平板,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雜務。
“好。”林野平靜地接過,聲音沒有任何波瀾,甚至比平日里更加低沉。他感覺這份報告的重量,不僅僅在于它記錄了s37段鋼軌焊縫異常波動的數據,更在于它像一塊投下的石頭,在他平靜的心湖上,蕩開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他不再是風暴的中心。陳杰及其黨羽的倒台,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深潭,驚濤駭浪過後,水面看似恢復了平靜。但水面之下,暗流涌動。那些被清洗出去的人,他們的職位被填補,但留下的空缺,以及權力真空帶來的微妙變化,正在悄然重塑著這個部門的生態。昔日陳杰派系的人馬雖被清洗大半,但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比如血統的壁壘、“子弟”的標簽,依舊像看不見的網,籠罩在許多人頭頂。林野的“回歸”,在許多人眼中,是“上頭”不得不做的姿態,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補償意味,仿佛是為了平息某些更高層級的關切,或是為了給這場清洗畫上一個“公正”的句號。
他頭上無形的“非統招”標簽,依舊清晰。這標簽,如同胎記,伴隨他整個職業生涯。它意味著他不是通過正規渠道進入鐵路系統,而是憑借著那柄神奇的道尺和一次次的實踐,硬生生闖入這個壁壘森嚴的“大家庭”。在陳杰時代,這標簽是原罪,是動輒得咎的把柄。如今,沒人再敢公然歧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疏離的客氣、刻意的無視,以及更深層次的審視。他們仿佛在觀察一個實驗品,看他能在沒有靠山、沒有背景的情況下,在這片新的“政治”土壤里,存活多久,又能開出怎樣的花。
林野對這種氛圍心知肚明。他經歷過比這更惡劣的環境,邊境線上,槍林彈雨,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相比之下,這里的暗箭和冷槍,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存挑戰。他如同一個技藝精湛的匠人,經歷了一場意外的遠行,如今回歸到最熟悉的位置,拿起最熟悉的工具。他的內心,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靜。
他拿起道尺——那柄在邊境血火中洗禮、修復後更顯古樸深沉的道尺。金屬的觸感冰涼而真實,帶著一種久經考驗的堅韌。他輕輕摩挲著尺身,仿佛在撫摸一位沉默的老友。尺背上“精度無階級 數據應平等”的刻痕,在頂燈下反射著內斂的光澤,像是一句無聲的誓言,又像是一個永恆的提醒。這不僅僅是刻在他心愛的工具上,更是刻在他的骨子里。
指令輸入︰日常模式啟動。目標︰探傷報告數據分析s37段鋼軌焊縫異常波動)。
道尺嗡鳴,發出低沉而富有節奏的嗡嗡聲,如同某種古老機械甦醒的呼吸。淡藍色的微光從尺身的縫隙中流淌出來,在林野的工位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暈。冰冷的金屬尺身仿佛蘊藏著無窮的計算力,瞬間將報告中的海量數據——那些代表著應力、溫度、材質疲勞、焊縫質量的冰冷數字——如同溪流匯入江河般,被吸納、解析、建模、推演。林野的指尖在鍵盤上敲擊,如同鋼琴家彈奏著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旋律,將道尺的分析結果轉化為精準的技術建議,每一個字符都帶著邏輯的重量。
效率之高,遠超旁人。他幾乎不需要思考,道尺就像一個與他心意相通的伙伴,將復雜的計算結果直接呈現在他的意識中。他只需要將那些結果用專業的語言表達出來,如同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只是,他的工位旁,再無“子弟”們圍攏討論的熱鬧。那些曾經充斥著油腔滑調、關系網和權力炫耀的聲音,如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同事們各自忙碌,或聚在一起低聲交談,或埋頭于自己的工作,仿佛他這個角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尷尬,一種需要被小心翼翼回避的“不合時宜”。
他的專業能力,在沉默中被認可,也在沉默中被刻意忽略。有人會在他提交的報告上看到那些精準到小數點後幾位的數據,看到那些邏輯嚴密、無可挑剔的分析,暗自驚嘆。但驚嘆之後,是更深的疏遠。他們害怕他,不是因為他的能力,而是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對他們固有秩序的挑戰。他不是一個“自己人”,他身上沒有“子弟”的標簽,沒有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他只憑著一己之力,就做到了許多“子弟”夢寐以求的高度。這種“異類”的存在,讓他們感到不安。
林野感受得到這一切。他能“听”到那些竊竊私語,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和猜忌。他能看到那些躲閃的眼神背後,隱藏著的不解、嫉妒,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但他只是平靜地工作著,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打開探傷報告,s37段,一段連接著繁忙干線的重要區間。報告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像是一串串沉默的密碼,記錄著鋼軌的“心聲”。焊縫異常波動,這是一個危險信號,意味著在高速列車的反復碾壓下,這段鋼軌可能存在潛在的斷裂風險。如果處理不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林野的視線掃過數據,指尖在鍵盤上輕點,道尺的微光隨著他的思考而明滅。他調出歷史數據,對比分析,模擬列車通過時的應力分布,評估不同溫度下的材料疲勞曲線。道尺內部的量子計算核心高速運轉,將現實世界的物理規律與海量的數據相結合,進行著超乎人腦極限的推演。
他發現,異常波動並非均勻分布,而是在幾個特定的焊縫節點上更為集中。這些節點,恰好是當年由陳杰的親信負責施工和驗收的區間。一種復雜的情緒在他心中掠過,不是憤怒,不是報復,而是一種淡淡的、對技術被褻瀆的悲哀。技術,本應是安全的守護者,卻被用來作為謀取私利的工具。
他繼續深入分析,剝離掉那些可能由施工瑕疵導致的外在因素,將焦點集中在材料本身和長期運行的累積效應上。道尺給出了幾種可能的原因,以及相應的驗證方法和處理建議。他一邊記錄,一邊思考著最佳的解決方案。既要保證安全,又要考慮成本和施工的可行性,還要盡量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小林,科長找你。”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路。是那個代理科長,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傳遞一個中性的信息。
林野合上筆記本電腦,站起身。他沒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工位,將文件歸攏,將道尺小心地放入特制的皮套中。這是一個小小的儀式,代表著他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也代表著他對個人物品的尊重,哪怕在這樣一個缺乏尊重的環境里。
代理科長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不慢,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威嚴。他們穿過空曠的走廊,周圍的人紛紛低下頭,假裝忙碌,不敢多看。林野跟在後面,步伐平穩,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刻意躲閃的臉龐。他看到了恐懼,看到了不安,也看到了一種麻木的順從。
科長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代理科長已經點燃了一支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林野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那份報告,我看了一下。”代理科長的聲音依舊平板,煙霧讓他說話有些含糊,“分析得很詳細,很專業。”
林野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听著。
“但是,”科長吐出一口煙,煙霧在他臉上形成了一層灰色的面紗,“有些事情,不是光靠數據就能解決的。”
林野心中一動,他知道對方指的是什麼。s37段涉及多個部門,牽扯到資金、施工、調度等多個環節。單純的技術建議,往往需要復雜的協調和審批。而在鐵路系統,協調和審批往往意味著權力和關系的博弈。
“我知道。”林野平靜地回答,“我會提供最客觀、最專業的建議。”
“客觀?”科長嗤笑一聲,“在這個地方,絕對的客觀是不存在的。你一個‘外來的’,想用你的數據去改變什麼?天真。”
林野沒有反駁。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我只是想確保列車的安全運行。”
“安全?”科長冷笑,“安全是第一位的,但不是唯一位的。還有效益,還有關系,還有……人情世故。你一個‘小林’,在這里待的時間還短,還不懂這些。”
林野沉默。他確實不懂這些彎彎繞繞,或者說,他選擇不去懂。他的世界,只有數據和事實。這柄道尺,就是他對抗這個復雜世界的唯一武器。
“我只是想提醒你,”科長似乎也覺得多說無益,語氣緩和了一些,“你的報告我會轉交上去。但能不能通過,怎麼執行,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你做好你的技術分析,其他的,別多管。”
“明白。”林野回答。
代理科長點點頭,似乎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他拿起桌上的一個文件夾,遞給林野︰“這是另一份報告,關于新線路鋪設材料的疲勞測試,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初步想法。”
林野接過文件夾,翻開。新的任務,新的挑戰。他感到一種熟悉的興奮。技術本身,才是他真正熱愛和專注的東西。那些人際關系,那些權力斗爭,如同水面上的浮萍,看似繁茂,卻終究虛浮。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謝謝科長。”
“不客氣。”代理科長擺擺手,“早點給我結果。”
林野走出辦公室,走廊里的光線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剛才在辦公室里積壓的些許煩躁,如同被吸入道尺的微光,悄然消散。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將新的報告放在桌上。同事們依舊在忙碌,依舊在低聲交談,依舊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他仿佛成了一個透明的存在,一個只存在于自己世界里的孤島。
但他並不孤獨。他的道尺在身邊,他的數據在眼前,他的責任在心中。他重新啟動道尺,新的指令輸入︰“新材料疲勞測試數據分析。”
道尺再次嗡鳴,微光流淌。這一次,他更加專注,更加投入。他忘記了周圍的環境,忘記了那些審視和猜忌的目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邊境線上,面對著復雜的戰場數據,冷靜地分析,精準地判斷,為戰友們的安全保駕護航。
他的指尖在鍵盤上飛舞,道尺的分析結果如同瀑布般傾瀉而出。他構建模型,推演應力,評估壽命,每一個步驟都嚴謹而細致。他不再是一個被邊緣化的“外來者”,而是一個專注于解決技術難題的工程師。他的世界,由數據和邏輯構成,簡單而純粹。
時間在無聲中流逝。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辦公室的角落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林野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肚子傳來一陣饑餓的提醒。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合上電腦。他看了看屏幕上尚未完成的分析,又看了看窗外。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像是一條溫暖的光河。
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工位牌,準備下班。他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只是平靜地走出技術安全評估科,融入了下班的人流中。
走廊里,腳步聲依舊,低語依舊。但林野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水面看似平靜,但深處的暗流,正在積蓄著力量。而他,就像那深潭中的水,靜水深流,看似不動,卻蘊藏著改變一切的潛力。
他走出大樓,晚風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涼意。他抬頭看了看天,天空湛藍,幾朵白雲悠閑地飄過。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城市特有的混合氣味,但他聞到的,似乎只有自由的味道。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還有新的數據要分析,新的問題要解決。但他不再焦慮,不再迷茫。他只需要做好自己該做的,用他的專業,守護著那些穿梭在鋼鐵長龍上的列車,守護著那些乘客的安全。
至于其他的,就讓它們隨著水流,去它們該去的地方吧。他只需要做那靜水深流中的一員,默默流淌,直至匯入更廣闊的江河。而那柄道尺,將永遠是他最堅實的依靠,最忠誠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