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個……以前在大學里教書的甦文斌教授。”
    林衛東也覺得自己的稱呼有些不妥,連忙改口,語氣里帶著一絲同情,
    “前幾年,因為……因為一些事情,被下放到了咱們這里,負責打掃廁所和豬圈。”
    “因為是‘臭老九’出身,監區里的那些干部和監管人員,都看他不順眼,動不動就找他麻煩,克扣他的口糧。”
    宋興邦點了點頭,他對這個人有點印象。
    平時在監區里,總能看到這個瘦削的老人,默默地干著最髒最累的活。
    永遠都是低著頭,不敢與人對視,像個透明人一樣。
    此時,那個叫甦文斌的老教授,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
    他四下張望了一番,確認周圍沒有監管人員的身影後,才佝僂著腰,邁著小碎步。
    小心翼翼地,朝著知青點這邊挪了過來。
    他的動作,像是在做賊,生怕驚動了什麼人。
    “他……他來干什麼?”
    有知青好奇地問道。
    林衛東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解釋道︰
    “還能干什麼?討點吃的唄。”
    “我听說,他老婆,那個以前在文工團當演員的林老師,前幾天病倒了,燒得厲害,下不了床,也干不了活。”
    “監區里那幫天殺的,就說她偷懶,直接把他們夫妻倆這個星期的口糧,全給扣了!”
    “這都斷糧兩三天了,甦教授沒辦法,只能……只能到處討要點吃的,給他老婆續命……”
    ……
    嘶——
    听到這話,在場所有知青,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一股無名的怒火和同情,瞬間就涌上了他們的心頭!
    太不是人了!
    簡直是喪盡天良!
    人家老婆都病得快死了,他們竟然還克扣口糧?!
    這跟直接殺人,有什麼區別?!
    宋興邦的拳頭,再次握緊了。
    他看著那個,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放下所有尊嚴。
    像個乞丐一樣,小心翼翼靠近的昔日大學教授。
    心中,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在野狗坡,那些同樣被當成牲口一樣奴役的日子。
    一種強烈的、同病相憐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生。
    “同志們,”
    宋興邦轉過身,對著身後的同伴們,沉聲說道,
    “咱們剛才,吃得那麼飽,那些雜面饅頭,咱們也吃不下了。”
    “與其放著壞掉,不如……”
    他的話還沒說完,林衛東就第一個站了出來,將自己屋里那幾個硬邦邦的饅頭,全都拿了出來。
    “興邦哥,你說得對!給甦教授吧!”
    “對!給他!”
    “還有我這兒的!”
    其他的知青們,也紛紛響應。
    他們雖然自己也過得苦,但比起甦文斌夫妻,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很快,十幾個又干又硬的雜面饅頭,就被湊到了一起。
    宋興邦拿著這些饅頭,迎著甦文斌走了過去。
    “甦……甦教授。”
    宋興邦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溫和一些。
    甦文斌被他嚇了一跳,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想轉身逃跑。
    “您……您別怕,”
    宋興邦連忙說道,“我們……我們沒有惡意。”
    他將手中的饅頭,遞了過去。
    “這些……您拿著,給林老師……墊墊肚子吧。”
    甦文斌看著宋興邦手中那一大堆饅頭,渾濁的眼楮里,瞬間就涌上了一層水霧。
    他愣住了,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快……快拿著啊……”
    宋興邦將饅頭,硬塞到了他的懷里。
    “不……不……這……這太多了……我……我不能……”
    甦文斌回過神來,連忙推辭。
    他只是想來討要一兩個,能讓他老婆喝點糊糊的饅頭而已。
    沒想到,這些平日里自己都吃不飽的知青,竟然會給他這麼多!
    這讓他如何敢收?
    “您就拿著吧!”
    宋興邦按住他的手,誠懇地說道,
    “不瞞您說,我們……我們剛從干部食堂回來。”
    “托一位新來的李副科長的福,我們今天吃上了肉,還吃上了白面饅頭!都吃撐了!”
    “這些雜面饅頭,我們是真的吃不下了,您不拿,也是浪費了。”
    “李……李副科長?”
    甦文斌渾濁的眼楮里,閃過一絲茫然和困惑。
    他還是收下了那些饅頭,將它們緊緊地抱在懷里,如同抱著稀世珍寶。
    然後,對著宋興邦和所有知青,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謝謝你們……你們……都是好人……”
    他的聲音,沙啞而又哽咽。
    說完,便再也不敢停留,抱著饅頭轉身佝僂著腰,快步離去。
    看著他那在夕陽下,被拉得長長的、孤獨而又淒涼的背影。
    宋興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光靠這幾個饅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在這吃人的第七監區,像甦文斌夫婦這樣的“臭老九”,處境只會越來越艱難。
    別說養病了,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都是個問題。
    鬼使神差地,他開口叫住了正準備離去的甦文斌。
    “老甦教授,請留步!”
    甦文斌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宋興邦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道︰
    “甦教授,我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恕我直言,您和師母,在這監區里的處境,恐怕……很難熬過這個冬天。”
    甦文斌聞言,渾濁的眼眸,瞬間就黯淡了下去。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無盡的悲哀和絕望。
    他又何嘗不知道呢?
    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
    “不過……”
    宋興邦話鋒一轉,眼中閃爍著一絲希望的光芒,
    “今天,我們監區,來了一位新領導!”
    “就是我們剛才跟您提過的,李鐵柱,李副科長!”
    “這位領導,嫉惡如仇,體恤下屬,是個真正的好干部!是個敢跟‘活閻王’掰手腕的硬漢!”
    “您二位,要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他湊近了些,用更低的聲音說道,
    “可以,想辦法,跟他聯系聯系。”
    “或許……或許他能幫到你們。”
    “李……鐵柱……”
    甦文斌再次,將這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他的眼中,那早已熄滅的、名為“希望”的火苗,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謝謝……謝謝你,小同志……”
    ……
    甦文斌抱著用衣服包著的十幾個,比他性命還珍貴的饅頭。
    一路躲躲藏藏,避開所有監管人員的視線。
    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他們這些“臭老九”,所居住的地方。
    這里,是監區最偏僻、最破敗的一個角落。
    條件,比知青點,還要差上十倍不止!
    幾間四處漏風的破舊牛棚,被改造成了他們這些“特殊人員”的集體宿舍。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雜著霉味和藥味的,腐朽氣息。
    甦文斌推開一扇用木板和草繩,勉強拼湊起來的“門”,走了進去。
    屋子里,光線昏暗,陰冷潮濕。
    一張用木板和磚頭,臨時搭建起來的大通鋪,佔據了屋子的大半個空間。
    通鋪上,他的妻子林婉瑜,正蜷縮在一床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又薄又硬的破舊棉被里。
    她的臉色,蠟黃如紙,嘴唇干裂起皮。
    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因為高燒和饑餓的雙重折磨,她的身體,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口中,還時不時地,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
    “婉……婉瑜……我……我回來了……”
    甦文斌走到床邊,聲音沙啞地,輕聲呼喚著。
    “咳咳……文……文斌……”
    林婉瑜艱難地,睜開了一雙,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眼楮。
    當她看到丈夫懷里,那一大堆,黑乎乎的饅頭時。
    她那雙黯淡的眼楮里,瞬間瞳孔放大。
    “老甦,你……你這些饅頭……”
    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噓,小點聲……”
    甦文斌將饅頭,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邊,然後拿起一個破舊的搪瓷缸,倒了點熱水。
    從一個饅頭上,掰下一小塊,泡在水里,用筷子,慢慢地攪動著。
    甦文斌的動作,極其小心,極其溫柔。
    仿佛他手中攪動的,不是粗糙的雜面饅頭,而是什麼稀世的人參湯。
    他這番舉動,很快就驚動了,大通鋪上,其他幾個同樣在病痛和饑餓中,苟延殘喘的“臭老九”。
    他們一個個,都掙扎著,從破舊的被子里,探出頭來。
    當他們看到,甦文斌面前,那堆積如山的、黑乎乎的饅頭時。
    所有人的眼楮,都在瞬間,瞪圓了!
    那眼神,如同在沙漠中,跋涉了數月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綠洲!
    充滿了,極致的震驚、渴望、和難以置信!
    “老……老甦……”
    一個頭發花白、同樣瘦得脫了相的老者,聲音干澀地,開口問道,
    “你……你這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吃的?”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敢相信。
    要知道,在這吃人的第七監區,別說是十幾個饅頭。
    就算是一個,那也是能救命的寶貝啊!
    甦文斌,這個平日里,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實人,是怎麼弄到這麼多糧食的?!
    難道……難道他去偷了?去搶了?!
    “是……是知青點的同志們……給的……”
    甦文斌一邊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將泡軟的饅頭糊,喂進妻子干裂的嘴里。
    一邊,壓低了聲音,將自己剛才的遭遇,簡略地講述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