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縮在一張厚重柔軟的異獸毛皮地毯上,他將臉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里,身體縮成一團。
“辭穆爸爸……”一聲破碎的嗚咽從他喉嚨里擠出,帶著孩童般的委屈與依賴。他一遍遍地念著這個名字,仿佛那是能將他從深淵中拉出來的唯一咒語。溫熱的液體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滾下。但那淚水並未浸濕地毯,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它便迅速凝結、硬化,最後變成一顆圓潤光潔的固體,帶著淡淡的虹光,悄無聲息地砸在長長的絨毛里。
就在這時,寢殿的門被推開。謀士杰尼一臉疲憊地跟在王子科萊身後,王子身上還帶著夜風的涼意與一絲不屬于宮殿的香甜氣味,顯然是剛從某位溫柔鄉歸來,心情頗為愉悅。
科萊看見了苗苗,但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地毯上那一點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芒。他饒有興致地走過去,揮手示意緊張的杰尼不必作聲。他蹲下身,修長的手指從柔軟的毛皮中捻起了那顆小小的、完美無瑕的珠子。珠子入手冰涼溫潤,在燭光下流轉著夢幻般的光澤。
“杰尼,”科萊的聲音里充滿了新奇的贊嘆,他把那顆珍珠舉到眼前,對著光仔細端詳︰“眼淚真的能變成珍珠啊。”
他的目光終于轉向了還在低聲抽泣的苗苗,那張因淚水而顯得愈發脆弱美麗的臉上,正有第二顆、第三顆淚珠在凝聚。科萊的眼神變了。
他嘆息著,語氣卻帶著興奮的顫抖︰“這麼一張漂亮的臉,若是讓他一直哭下去,不知道能為我的國庫收獲多少珍珠。”
指尖摩挲著那顆冰涼的珍珠,貪婪的火焰在他眼底一閃而過。讓這張臉永遠掛著淚痕,讓這雙漂亮的眼楮變成永不枯竭的寶庫……這個念頭是如此誘人,幾乎讓他戰栗。可他的視線又落回那張蜷縮在地毯上的臉上,淚水洗過的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長而密的睫毛濕漉漉地顫抖著,像暴雨中蝶翼的殘骸。那是一種破碎的、令人心悸的美。
若是終日以淚洗面,眼楮會紅腫,神情會憔??悴,再美的珍寶也會失去盛放它的最佳容器。
不,那太可惜了。科萊在心中暗自搖頭,他更願意欣賞一朵嬌艷綻放的花,而不是一朵被提前催熟榨干汁液的殘卉。財富可以慢慢積累,但這樣的美人,卻是可遇不可求的。
“男子的花期總是太過短暫,”科萊輕聲感嘆,仿佛在對杰尼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他將那顆珍珠小心翼翼地收進懷里,動作輕柔得像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品。
“听說人魚是永生不老的種族,真是令人嫉妒。我的伊格納西……你會長大嗎?還是會永遠保持這副模樣?”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特的、混合了痴迷與憐愛的詠嘆調。他彎下腰,屬于王子的華貴香氣混合著夜風的涼意,一同籠罩下來。他伸出雙臂,準備將這個讓他心生佔有欲的小東西抱進懷里,就像抱起一只名貴而脆弱的寵物。
然而,就在他溫熱的手掌觸踫到苗苗脊背的瞬間,那具原本柔軟無力、沉浸在悲傷中的身體猛然繃緊了!
仿佛沉睡的火山一朝噴發,蜷縮的幼獸亮出了它稚嫩卻鋒利的爪牙。苗苗幾乎是彈射般地甦醒過來,那雙淺棕色的眼眸里沒有絲毫剛睡醒的迷蒙,他甚至沒有看清來人是誰,只是憑著本能,將所有的恐懼與憤怒都匯聚在了右拳之上。
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純粹的抗拒。那一拳迅猛如電,帶著破空之聲,直直地
一擊落空,苗苗的身體並未就此停下。他借著前沖的力道,腳尖在地毯上輕盈一點,整個人如同一只受驚的林鹿,向後急竄。他的動作迅捷而流暢,充滿了不屬于人類的野性之美,轉瞬間便與科萊拉開了十幾步的距離。
“啾——!嘰咕!哩哩!”
一連串尖銳而短促的音節從他喉嚨里迸發出來,听上去更像是海鳥憤怒的啼鳴,又夾雜著浪濤拍岸般的韻律。他用顫抖的手指著科萊,用盡全身的力氣,以他最熟悉的、屬于父親的語言大聲宣告︰
“你等著吧,辭穆爸爸已經找到我了,過兩天就要讓你知道九艉爸爸的厲害!”
這番話語在他口中是信心的來源,是絕境中的希望,是他能想到的最強大的威懾。
科萊終于從方才的驚愕中完全回過神來。他慢條斯理地站直身體,用指腹輕輕踫了踫自己險些遭殃的鼻尖,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拳風刮過的刺痛感。他碧色的眼眸里,最初的驚奇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居高臨下的審視。他饒有興味地听著那串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音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側過頭,目光落在身旁早已嚇得臉色發白的謀士身上,聲音平淡得听不出喜怒︰“杰尼,你听懂了嗎?”
杰尼渾身一顫,連忙向前躬了躬身。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費力地吞咽了一下,努力回憶著自己曾在某本關于海洋種族的古籍中讀到的零星記載。那鳥鳴般的發音,那潮水般的節奏……他只能勉強捕捉到其中幾個重復的、似乎代表著某種稱謂的音節。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既要傳達意思,又不能過分激怒這位喜怒無常的王子,他緊張地開口道︰“殿下,這個……伊格納西先生說……”
科萊的眉梢微微挑起,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許,他用指尖彈了彈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杰尼心上︰“說吧,我的謀士。我的小美人魚,究竟在控訴我什麼?”
杰尼的後心瞬間被冷汗浸透。那串狂怒的、充滿異域韻律的音節哪里是什麼控訴,分明是決絕的戰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