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緊密地挨靠在一起,銀白色的發絲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海,蒼白的皮膚在幽光下泛著玉石般的質感。他們似乎正在進行某種儀式或共享著什麼,整個群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靜謐,仿佛一個由無數個體組成的、正在呼吸的龐然大物。
當油果果帶著他們踏上那黑色岩石的邊緣時,那片靜謐被打破了。
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雜亂的聲響。那片銀色的光海,那幾十個身影,如同一人般,齊刷刷地轉過頭來。動作整齊劃一,流暢得令人心悸。
一瞬間,數十方眼楮似油果果如出一轍的眼眸,齊齊地投射過來。
辭穆的呼吸驟然停滯。
他看見了。
一張張……與他自己,與油果果,與桑侯,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那些臉龐,有著和他一樣的輪廓,一樣的銀發,一樣的長角雛形。唯一的區別是,它們光潔無瑕,沒有他臉頰上那道猙獰的紫色瘢痕。它們是完美的,是未曾被傷害過的“辭穆”。
這是一種比任何恐怖幻境都更加令人震撼的景象。仿佛他破碎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面由無數鏡子組成的牆壁,每一個鏡面里都映照出一個完整的、陌生的自己。世界在他眼前開始天旋地轉,廣場、藤蔓、幽光的花朵,都化作了模糊的色塊。唯一清晰的,是那一雙雙凝視著他的眼楮。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九艉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冰涼的皮肉里。他渾身都在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靈魂被剝離、被復制、被淹沒的巨大暈眩感。在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誰。
九艉感受到了懷中珍寶的劇烈顫抖。他的瞳孔中沒有絲毫的迷茫,只有冰冷的審視。對他而言,這滿場的鬼族不過是一片相似的背景板。他低頭,目光精準地落在辭穆臉上那道獨特的紅色瘢痕上,那才是他唯一的信標。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低沉、充滿了佔有欲的咕嚕聲,仿佛在對這整個世界宣告,只有他懷里的這一個,才是他的。他反手將辭穆的手掌握得更緊,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用自己的影子將辭穆籠罩,隔絕了大部分投來的視線。
一旁的美菜和亞菜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只是各自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蘿卜,面無表情地“ 嚓 嚓”啃了起來,清脆的咀嚼聲在這片詭異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
油果果臉上的笑意沒有絲毫改變,他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幕。他向前走了半步,站在辭穆身側,用那溫潤的、仿佛能安撫一切躁動的聲音開口,那聲音在整個廣場上空回響︰“母親,我將我們迷路的孩子,帶回來了。”
隨著油果果的話音落下,那片由無數辭穆組成的人群中,灰白色的天幕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不,不是一道,是數十道。數十雙巨大、燃燒著、宛如熔融岩漿的眼瞳,在虛空中悄然睜開。它們沒有實體,卻比任何實質的存在都更具壓迫感,仿佛是這個世界的底層規則被具象化,冷漠而全知地俯瞰著一切。
僅僅一瞬間,那漫天的猩紅眼瞳如同退潮般收斂、融合,最終只留下一雙,靜靜地懸于廣場正上方的天空中。那雙眼眸深邃如古井,卻又蘊含著星辰生滅的浩瀚。它的注視落在辭穆身上,沒有審判,沒有威壓,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與包容。
辭穆猛地一怔,這感覺……太熟悉了。就像在橫渡那片危機四伏的海域時,于船艙中感受到的那道遙遠而悲憫的視線。原來,從那時起,母親就一直在看著他了。
難怪,他當時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懼與不適。如果是母親的目光,又怎麼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
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共鳴,此刻終于找到了源頭。它像一股溫暖的洋流,從辭穆的心髒涌向四肢百骸,驅散了因震驚而帶來的冰冷。他顫抖的身體漸漸安定下來,緊抓著九艉的手也松開了力道,轉而變成一種依賴的交握。他再次抬眼,看向周圍那些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
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復制品,而是一張張親切的、屬于家人的臉。他們是他的兄弟,是與他同根同源的存在。一直以來,他臉上的瘢痕,他奇怪的角,都是他與眾不同的印記,是痛苦的勛章,也是將他與正常隔絕開的壁壘。可在這里,在這片由無數個完美的自己組成的家族中,他那道猙獰的紫色傷痕,反而成了他獨一無二的證明。
巨大的認同感與歸屬感,這股暖流沖刷著他記憶中最不堪的角落。那些在所謂的“家”中,被親戚們打壓、輕視、霸凌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那些鄙夷的眼神,刻薄的話語,曾讓他覺得連呼吸都是一種錯誤,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煎熬。
他想起了那架轟鳴的直升機,想起了千米高空的凜冽寒風。他縱身一躍,並非為了什麼從容的赴死。他只是覺得,若自己這個礙眼的長子死了,妹妹作為一個女孩,對那個冰冷的家族而言威脅應該會小很多,或許……就不會再被那般為難了。那是被逼到絕境後,一種近乎自毀的、絕望的祈願。
可現在,他站在這里,被自己的母親注視著,被自己的手足包圍著。過去那些讓他痛不欲生的記憶,仿佛都變成了遙遠的前塵。他不是被拋棄的,他只是迷路了。
而現在,他回家了。
那股溫暖的歸屬感幾乎讓他落淚。他仰起頭,凝望著天空中那雙溫柔而浩瀚的眼眸,那是一種超越了言語的深刻連接。他能感受到母親的喜悅與愛憐。于是,他鼓起勇氣,用一種近乎于呢喃的、帶著微顫的聲音,向著天空,也向著整個家族,鄭重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媽媽……”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蕩在自己靈魂深處︰“……我叫辭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