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霧還未散盡,陸遜勒馬立于新蔡城外的高崗上。城頭魏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隱約可見守軍鐵甲反射的寒光。他眯起眼楮,手指輕輕摩挲著馬鞭︰\"曹子孝果然名不虛傳。\"
身旁的張承白發如雪,聞言撫須道︰\"呂邑駐軍與城中守軍互為犄角,我軍若強攻一處,必遭夾擊。\"
陸遜頷首,目光掃過城外干涸的護城河。幾只烏鴉正在龜裂的河床上啄食,秋風卷著枯葉掠過焦土——自七月以來,豫南滴雨未落。
深夜軍帳中,張承的鳩杖在地上劃出深深的溝壑︰\"大都督請看。\"杖尖勾勒出新蔡城的輪廓,又在城外畫了個更大的圈,\"百步之外築牆圍城,架上我軍樓船所用的車弩...\"
陸遜眼中精光乍現。他忽然抓起案上茶盞,將殘茶潑在沙盤上。茶水迅速被干燥的沙土吞噬,只留下深色痕跡。
\"中秋將至,天干物燥。\"張承的杖尖點向城中糧倉位置,\"車弩火箭射程三百步,而新蔡水井...\"老人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不過二十眼。\"
次日拂曉,吳軍陣中響起震天的號子聲。數千士卒扛著合抱粗的松木,在距城百步處打下第一排木樁。曹仁聞訊登城,見狀冷笑︰\"陸遜小兒,要與我打持久戰?\"
文聘快馬從呂邑趕來︰\"將軍,吳軍此舉有詐!末將願率騎兵沖陣!\"
曹仁望著城外熱火朝天的工地,搖了搖頭︰\"讓他築。等其工事將成未成時...\"他攥緊拳頭,\"你我兩路夾擊!\"
第七日黃昏,最後一座箭樓竣工。陸遜親自試射車弩,三支纏著油布的火箭劃破暮色,釘在城樓檐角。火苗\"轟\"地竄起,驚得守軍慌忙潑水。
\"不夠。\"陸遜轉身對張承道,\"要燒就燒個通透。\"
當夜子時,三百架車弩同時發威。漫天火箭如流星火雨,新蔡夜空被照得赤紅如血。糧倉最先爆出沖天火光,接著是馬廄、武庫...守軍提著水桶在街巷間奔逃,卻發現井繩早已磨斷。
文聘率騎兵意欲突破吳軍的包圍,不料卻陷入無盡地苦戰之中。
文聘的鎧甲已經殘破不堪,肩甲被刀劈開一道猙獰的裂口,鮮血順著鐵片縫隙不斷滲出。他拄著長槍喘息,四周橫七豎八躺著魏軍士卒的尸體。遠處,吳軍的赤色旗幟如潮水般涌來,金屬踫撞聲與喊殺聲震得人耳膜生疼。
\"將軍!\"親兵滿臉血污地爬過來,\"只剩五十三個弟兄了!\"
文聘望向呂邑方向——那里升起的黑煙告訴他,退路已斷。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南陽上蔡,自己也是這樣被曹仁大軍圍困。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只是這次,他又成了被困的那一個。
\"文仲業,別來無恙。\"
文聘猛地抬頭。陸遜的白袍縴塵不染,在血腥戰場上顯得格格不入。更刺眼的是他身後那面\"吳\"字大旗——
\"陸伯言,要殺便殺!\"文聘啐出一口血沫。
陸遜卻不著急,反而下馬走近幾步︰\"將軍可還記得,十數年前在南陽...\"
這句話像把鈍刀,狠狠扎進文聘心口。那年他還是劉表麾下大將,與劉備把酒言歡。轉眼間荊州易主,他又跪在劉備面前俯首稱臣,數年的時間他都是南陽的主將,後來又是在南陽投降了曹仁。
\"魏主仁義,待我不薄。\"文聘的聲音突然嘶啞。
\"曹丕也能算仁義?\"陸遜冷笑,\"猜忌宗親,迫害功臣...\"他忽然壓低聲音,\"就像對待兩個弟弟曹彰、曹植那樣。\"
文聘握槍的手突然顫抖。前年他得知,反叛後被擒的任城王曹彰已經秘密被殺,曹丕的胞弟曹植也被曹丕用毒酒毒死。
遠處傳來傷兵的哀嚎。陸遜嘆道︰\"這些兒郎,本可以回家種田的。\"
夕陽西沉時,文聘的槍尖終于垂落。他緩緩摘下頭盔,花白的鬢角沾滿血痂︰\"我有一個條件。\"
\"將軍請講。\"
\"這些弟兄...\"他指向身後殘兵,\"要放他們回鄉。\"
陸遜鄭重拱手︰\"不但如此,凡願歸農者,吳國發放路費;願從軍者,編入我軍享同等糧餉。\"
文聘仰天長嘆,忽然將佩劍倒轉奉上。劍穗上還系著當年劉表賜的玉環,在晚風中輕輕搖晃。
新蔡城的天空被濃煙染成暗紅色,仿佛一塊燒透的烙鐵壓在城頭。焦臭的味道飄出十里,連吳軍營寨的旌旗都蒙上了一層灰燼。凌統捂著口鼻登上土牆,望著城內此起彼伏的火柱,鐵甲下的肌肉不自覺地繃緊——他分明听見了火海中撕心裂肺的哭喊。
\"報!西城糧倉火勢失控,已蔓延至民坊!\"
\"報!魏軍試圖開北門突圍,被火牆逼退!\"
\"報...\"
陸遜抬手止住接踵而至的軍報,指尖在案幾上敲出規律的聲響。張承的鳩杖突然重重頓地︰\"大都督,該派水龍隊了。\"
\"再等等。\"陸遜的聲音輕得像在討論天氣,\"等曹仁的求援信。\"
第十三日黎明,新蔡北門終于搖搖晃晃地開啟。三名魏軍舉著白旗爬出城門洞,最前面的校尉臉上布滿水泡,雙手捧著的是一卷降書。
\"曹將軍問...\"校尉的嗓子啞得不成樣子,\"陸都督可還記得赤壁之戰後,吳國是如何對待我魏國傷兵的?\"
陸遜接過竹簡,指尖撫過被火烤卷的簡牘——這是曹仁最後的體面。他轉身對親兵道︰\"傳令,全軍縞素入城。\"
當吳軍的白衣開進新蔡時,幸存的百姓蜷縮在廢墟間,眼神比火焰更灼人。陸遜在州衙廢墟前駐足——這里躺著曹仁的焦尸,右手仍緊握著半截佩劍,左手卻護著個燒變形的銅雀燈。
\"大都督!\"朱桓急匆匆趕來,\"魏俘營發生嘩變,他們說...\"
話音未落,一塊碎磚突然從人群中飛來,正中張承額角。老人踉蹌著扶住鳩杖,鮮血順著雪白的鬢角淌下。陸遜看著漸漸圍攏的民眾,突然按住劍柄︰\"拿我令箭。\"
親兵們愣住了。只見陸遜親手展開絹帛,朱筆在\"築甕之計\"四字上重重一圈︰\"張承矯令縱火,罪不容誅!\"
刑場設在燒焦的鼓樓下。張承的白發在秋風中散開,像團將熄的殘火。當陸遜親自遞上鴆酒時,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陛下若問起...\"
\"我會說張公歿于國事。\"陸遜的聲音只有兩人能听見。
鳩杖落地的聲響驚飛了滿城烏鴉。當首級掛上城頭時,投降的魏軍士卒突然集體解下紅巾——這是曹魏精銳的象征——層層疊疊鋪在張承無頭的尸身旁,宛如一片血色的花海。
夜深人靜時,凌統在營帳里找到陸遜。年輕的都督正在擦拭佩劍,劍身映出案頭兩份奏報︰一份是給孫權的捷報,另一份則是給張承家人的撫恤清單。
\"值得嗎?\"凌統突然發問。
陸遜的指尖掠過劍刃上\"匡弼\"二字——這是張承當年贈劍時刻的銘文。帳外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混著遠處百姓招魂的哭泣。
\"去準備吧。\"陸遜突然歸劍入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