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過幾張飯桌之間狹窄的過道.
走到靈棚中央，最後到母親周秀華面前。
她沒有看母親的臉，也沒有看周圍的鄉親。
她只是平靜地，將那張紙展開，舉到母親眼前。
“媽，房子歸誰，您說了算。不過，”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
“您兒子結婚那年，您替他打的這張欠條，四十萬。”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王小勇臉上的狂喜徹底僵住了。
幫忙的叔伯鄰居們全都張大了嘴，看看周秀華，
又看看小美手里那張紙，再看看“天經地義”的房產證。
周秀華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淨淨，慘白得如同她身後的孝布。
她看著那張欠條，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
那上面的字跡，那個鮮紅的指印。
她認得！
她當然認得！
那是她親手寫的，為了兒子能風光娶上媳婦，為了“老陳家的臉面”！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從小被她呼來喝去、認定翻不出她手心的“賠錢貨”女兒，竟然一直收著這個！
藏了這麼多年！
還在這個節骨眼上，當著所有親戚鄉鄰的面，拿了出來！
這像一把匕首，捅在了她最在乎的臉面上！
“你……你……”
周秀華手指哆嗦著指向小美，巨大的羞憤和恐慌佔據著她的心。
她精心維護了一輩子的“規矩”、她剛剛宣布的“天經地義”，
在這一刻被這張欠條徹底撕碎、踩在了腳下！
眾目睽睽之下，她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示眾的小丑！
“假的！這是假的！”
周秀華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
她臉上的肌肉扭曲得不成樣子，所有的理智和偽裝都在這一刻崩塌殆盡。
只剩下最原始、最瘋狂的憤怒和恐懼。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周秀華猛地向前一撲！
她的目標不是小美，而是小美手中那張紙！
干枯的手指閃電般抓住了欠條的一角！
“嘶啦——！”
刺耳的撕裂聲，清晰地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紙片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
但這並沒有結束。
周秀華像是陷入了徹底的癲狂，她拿著手里那半張殘破的紙。
看也不看，又瘋狂地、胡亂地撕扯起來！
“嘶啦——！嘶啦——！嘶啦——！”
一下，又一下！
那張債務的紙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撕成了更小的碎片。
然後是三片、四片……無數片指甲蓋大小的碎屑！
她一邊撕，一邊用盡全身力氣，歇斯底里地咆哮著︰
“天打雷劈的！
沒良心的東西！
養你不如養條狗！！”
“沒了！沒了！”
燈光下，那些細小的紙片，混合著還未落盡的紙錢灰，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落在了小美的頭發上，肩膀上，
落在周秀華自己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
落在王小勇驚恐失措的眼中，
也落在周圍那些目瞪口呆、鴉雀無聲的鄉親們身上。
這時安靜極了。
只有周秀華粗重的喘息聲在靈棚里回蕩。
小美靜靜地站在原地。
她看著那些還在空中的碎屑。
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震驚。
她慢慢地彎下了腰。
在母親周秀華憤怒的注視下，
在弟弟王小勇茫然又恐懼的目光中，
她沉默地撿拾著地上那些屬于她的、被撕得粉碎的“債”。
周秀華看到眼前這一幕，她身體一晃，眼楮翻了翻，
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媽——！”
王小勇嚇得叫了出來。
他離得近，下意識伸手去撈。
但周秀華倒下的力道太大，他只抓住了母親壽衣的袖子。
“刺啦”一聲，袖子被扯開一道口子，
周秀華還是“咚”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院子里瞬間炸開了鍋！
“哎喲！秀芬！秀芬！”
“快！快扶起來！”
“掐人中！掐人中！”
“是不是氣急攻心暈過去了？”
“造孽啊……這鬧的……”
剛才還伸長脖子看熱鬧的鄉親們慌了神，七手八腳地圍上來。
有人忙著掐周秀華的人中，有人去抬她的胳膊腿。
王小勇徹底嚇懵了，癱坐在母親身邊，
看著母親緊閉雙眼、臉色慘白的樣子，
只會帶著哭腔不停地喊︰“媽！
媽你別嚇我啊！
媽你醒醒！媽你死了我怎麼辦啊！”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小美。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離地面還有幾寸距離。
地上，除了紛亂的腳印、踩扁的煙頭、油膩的菜湯污漬，
就是那些被她母親親手撕碎的紙屑。
它們有的被風吹到了牆角，有的被慌亂的人群踩進了泥里。
和那些燒給死人的紙錢灰燼徹底混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辨，再也無法拼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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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的手，最終沒有落下去。
她慢慢地地直起了腰。
靈棚里亂成一團，哭喊聲、呼救聲、議論聲嘈雜地混在一起。
有人喊著“快叫衛生所的王大夫！”，
有人張羅著去找車。
王小勇抱著周秀華的上半身，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還在徒勞地搖晃著︰
“媽！媽你醒醒！
你不能死啊！
你死了房子咋辦啊！
我咋辦啊！”
小美看向那個房產證。
它沾上了污水，封面的“房屋所有權證”幾個字在髒污中顯得刺眼。
她沒有眼淚，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徹底耗盡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死寂。
她不再看地上的碎紙，也不再看混亂的場面，甚至不再看那個所謂的“家”。
她轉過身，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向自己放在院門角落里那個半舊的黑色皮包。
“小美！小美你去哪兒？”
一個本家的嬸子眼尖，看到她拿起包要走，連忙喊道，
“你媽都這樣了！
你當閨女的不能走啊！”
小美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她拉開院門，走了出去。
門外的冷風夾雜著雨後的濕氣撲面而來，也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自由。
“王小美！”王小勇听到動靜喊道。
“你站住！
媽都暈過去了！
你要去哪？
你是不是人？！”
小美停在院門外，背對著那片喧囂和混亂。
她沒有回頭，只說了句，
“爸的債，我還清了。
你們好自為之。”
說完，她拉緊了自己單薄外套的領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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