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金字塔本身的變化。塔頂的菱形石塊緩緩旋轉，露出底下的星空圖，無數光點如同被喚醒的螢火蟲，順著塔身的中軸線匯成光河。劉亮被這股力量掀飛，後背撞在刻滿咒語的石牆上，卻見那些咒語如同活蛇般爬上他的手臂，燙得他幾乎握不住太極圖。
當阿木木的權杖指向穹頂時，整座金字塔的能量達到了頂峰。石室內所有的光影突然倒轉，劉亮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成古埃及祭司的模樣，而阿木木枯槁的身體竟泛起年輕的光澤。金字塔深處傳來巨獸甦醒般的低吼，仿佛有什麼沉睡千年的東西正順著光脈爬向地面。
劉亮咬碎舌尖，用精血催動太極圖，青白二色光芒在他周身形成旋渦。他知道此刻必須打斷儀式，否則不僅是他，整個沙漠都將被這失控的金字塔能量吞噬。那些復活的壁畫戰士已經撲到近前，黃金面具下的眼眶閃爍著非人的幽光，而塔頂的星空圖已旋轉成吞噬一切的黑洞。
石棺里的繃帶早已被千年風沙磨出毛邊，黃金面具上瓖嵌的青金石蒙著層灰，卻仍在漏進墓室的月光里泛著冷光。阿木木蜷縮著，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褪色的珠串——那是他十二歲生辰時，父王親手為他系上的，瑪瑙珠子曾映著尼羅河的碎金，如今只剩磨砂般的觸感。
記憶總在寂靜時涌上來，比沙暴更洶涌。他想起神殿穹頂的星圖，祭司用沾著朱砂的筆勾勒獵戶座，羊皮紙被燭火烘得微卷，父王的手按在他肩上，掌心有握權杖留下的薄繭︰“阿木木，星辰會永遠看著你。”那時風從雕花窗欞鑽進來，帶著庭院里蓮花的甜香，廊下的青銅燈盞晃啊晃，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壁畫上，和那些狩獵、獻祭的浮雕融在一起，像幅不會褪色的畫。
後來沙暴來了。黑紅色的雲卷過孟斐斯，金字塔尖的金頂在昏暗中像塊燒紅的鐵。他被侍從塞進石棺時，珠串的瑪瑙珠子硌得他鎖骨生疼，母親的哭聲混著祭司的咒語灌進耳朵，最後看見的，是父王站在風口，白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像面即將破碎的旗。
再睜眼，世界只剩沙。千年里，他听著沙粒從石縫漏下的聲音，數著月光在棺蓋上移動的軌跡。壁畫上的父王漸漸模糊，獵戶座的星圖被滲水浸得暈開，連蓮花的香氣都成了奢侈——有盜墓者來過，火把的光短暫照亮墓室，他們撬開鄰棺的黃金面具，腳步聲驚飛了棲息在角落里的蝙蝠，卻沒人發現這個縮在石棺里的小小木乃伊，他甚至想開口喊住他們，問問外面的星辰，是否還記得那個叫阿木木的少年。
繃帶下的皮膚早已干枯，可心髒的位置總在隱隱作痛，像有團濕冷的沙堵在那里。他知道星辰仍在天上，尼羅河也還在流淌，可那些溫暖的、帶著蓮花香的風，再也沒吹進過這座被遺忘的墓室。千年了，記憶卻清晰得像昨日，父王的手，星圖的朱砂，蓮花的甜香，甚至沙暴來臨時母親發間掉落的金箔……都刻在骨頭上，和繃帶一起，纏得他喘不過氣。
月光移到了石棺底部，照亮他腳邊散落的幾片莎草紙——那是他趁盜墓者走後，從被翻亂的陶罐里撿的，上面還留著半行他少年時寫的字︰“今日，尼羅河水漲了三寸……”墨跡早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可阿木木還是盯著看，直到眼眶的位置傳來熟悉的、空洞的酸脹。他知道，這千年的光陰里，他什麼都沒忘，又好像什麼都失去了。
沙色的寂靜籠罩著底比斯的黃昏。年幼的法老阿木木獨自坐在宮殿最高的露台上，用蘆葦桿在沙地上畫著歪扭的金字塔。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根被遺忘在鍍金地磚上的黑色羽毛。
宮女們捧著瓖金的玩具從廊下經過時，總要悄悄抬眼望他。這個九歲的君主從不玩戰車模型，也不看馴獅表演，只喜歡把自己關在堆滿星圖的房間里，或者像現在這樣，對著空曠的天空喃喃自語。祭司們說他的眼楮像尼羅河泛濫前的沼澤，深不見底，卻映不出任何世俗的欲望。
\"又在和星星說話嗎，吾王？\"大祭司伊姆霍特普的聲音像干燥的羊皮卷般沙沙作響。他捧著一個嵌滿綠松石的聖甲蟲盒子，里面是今早剛從努比亞進貢的護身符。
阿木木沒有回頭，手指繼續在沙地上勾勒獵戶座的腰帶︰\"它們比大臣們誠實。昨晚天狼星告訴我，今年的泛濫會淹沒三個糧倉。\"
老祭司的涼鞋陷入沙中半寸。三天前的御前會議上，所有水文官都保證今年是豐收年。他打開盒子，護身符在暮色中流轉著幽光︰\"荷魯斯之眼會保佑您的子民。\"
\"可它會保佑甲蟲嗎？\"阿木木突然指著牆角匆匆爬過的聖甲蟲，那蟲子正背著糞球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階，\"如果我把護身符埋在它經過的地方，明天會開出花嗎？\"
伊姆霍特普的胡須微微顫抖。這個孩子總讓他想起被沙漠吞噬的綠洲——明明擁有滋養萬物的力量，卻執著于挽救一粒即將被狂風卷走的沙。當暮色完全吞噬最後一縷金光時，他看見小法老把護身符輕輕放在甲蟲的必經之路上，像在埋下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夜風卷起露台的沙畫，金字塔的輪廓在黑暗中漸漸模糊。遠處傳來阿努比斯神廟的晚禱鐘聲，十七下，不多不少。阿木木數著鐘聲，把耳朵貼在冰涼的石欄上，仿佛能听見地下王陵里，那些沉睡的先王們正在低聲交談。
\"他們說我會成為最特別的法老。\"他對著虛空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荷魯斯項鏈，\"可特別的意思，是不是就意味著永遠一個人？\"
沙地上，那只聖甲蟲正繞過護身符，固執地朝著月亮升起的方向爬去。就像許多年後，當這位法老的木乃伊在帝王谷中睜開眼楮時，他依然記得那個黃昏——金色的沙，沉默的星，和一個無人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