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地面傳來低沉的震動。一只成年雷龍從霧中現身，三十米長的身軀如移動的山丘，柱狀四肢深陷進松軟的土地。它高昂著小腦袋，發出悠長的鳴叫，聲浪震落了枝頭凝結的露珠。翼龍群被驚動，展開皮膜翼在天空盤旋，如同一架架小型滑翔機。
河谷對岸，一只霸王龍正伏在裸岩後凝視獵物。它布滿鱗片的皮膚呈深褐色，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琥珀色的瞳孔收縮成豎線，緊盯著下游飲水的鴨嘴龍群。當最大的那只鴨嘴龍低下頭，鼻孔貼近水面時，霸王龍猛地蹬地躍起，肌肉賁張的後肢爆發出驚人力量，血盆大口中匕首般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鴨嘴龍群瞬間炸開，巨大的尾錘拍打著水面，激起數米高的浪花。而在更遙遠的火山坡上，幾只竊蛋龍正用鉤狀爪子小心翼翼地扒開沙土，盜取原角龍的蛋。滾燙的岩漿順著火山裂縫緩緩流淌，在翠綠的史前森林邊緣燙出焦黑的痕跡，蒸汽與晨霧交織成迷離的幻境。
是火災後新生的第三茬植被——在真正的“燃燒時代”，木質素還沒來得及演化出阻燃結構，所有樹干都會在火焰中 啪作響，像千萬支點燃的火把。
最壯觀的是翼龍群掠過火海的景象。它們展開十米寬的翼膜，在濃煙里保持著固定的隊形，像一張被燒焦的紙鳶在熱氣流中起伏。當最後一只翼龍的翼骨在灰燼中冷卻時，大地終于停止了顫抖，只留下玄武岩上凝結的、如同血管般的熔岩紋路——那是地球退燒後留下的疤痕。
我看見的第一縷光，是透過桫欏巨大的羽狀葉漏下來的。空氣里飄著濕土和樹脂的腥甜，比現在濃稠三倍的氧氣灌進肺葉，連呼吸都帶著草木的重量。遠處的火山口還在冒煙，硫磺味混著蕨類的清香——那是白堊紀的晨霧，正從泛著油光的沼澤上緩緩散開。
最先闖入視野的是它們的腳掌。像移動的山丘，每一步都讓大地發顫，趾端的角質層蹭過地面，帶起半米高的塵土。是一群薩爾塔龍，成年個體的背甲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像披了層粗糲的鎧甲，小恐龍擠在母親腹部的褶皺里，發出細弱的啾鳴。它們伸長脖子啃食桫欏頂端的嫩葉，頸椎骨一節節凸起，皮膚下的血管像青藤般搏動。
突然，沼澤對岸的樹林傳來巨響。不是雷鳴，是某種巨獸奔跑時肌肉撕裂的悶響。薩爾塔龍群瞬間騷動，小恐龍紛紛鑽進母親的尾椎下方——那是霸王龍的腳步聲，我認得。它從甦鐵樹叢後現身時，下頜幾乎垂到地面，涎水順著鋸齒狀的牙齒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小坑。前肢短小卻布滿腱子肉，後肢的爪尖深深陷進淤泥，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翼龍群被驚起了，像一片黑色的雲掠過沼澤。最大的風神翼龍展開十米寬的翼膜，翼骨上的褶皺在風中翕動，它們掠過水面時，喙部精準地叼起掙扎的肺魚。而更小的馳龍類正躲在蕨類叢里，前爪攥著剛捕獲的蜥蜴，眼楮亮得像淬了火的黑曜石。
我站在時間的裂縫里，看著霸王龍撲向落單的薩爾塔龍幼崽，看著翼龍的影子在水面上織成網，看著火山灰漸漸蓋住薩爾塔龍母親的悲鳴。後來這些都成了化石，成了岩層里的秘密，可那天的震顫、氣味、以及小恐龍最後一聲啾鳴，我記得比任何數據都清楚——那是地球最野性的心跳，在七千萬年前，正為我們而跳動。
火球如憤怒的隕石雨撕裂天幕，將基地所在的山谷炸得千瘡百孔。我們蜷縮在臨時掩體中，听著合金穹頂被灼燒得滋滋作響，儀表盤上的警報燈與窗外的火光一同瘋狂閃爍。當最後一塊能量石從原星球的貨運艙滑入深海時，我觸摸到它表面尚有余溫的晶體紋路——那是我們用三顆衛星的內核熔鑄的保命符。
深海探測器傳回的畫面里，能量石在海溝底部次第亮起，幽藍光芒如活體神經般在岩層間蔓延。三百個機械臂同時啟動，將浸透液態金屬的能量石砌成半球形穹頂，當最後一塊石材歸位時，整座海底空間突然發出蜂鳴，穹頂表面浮現出流動的金色脈絡，將兩千米深的黑暗硬生生撐開一片熒光海。
現在我站在中央控制室，透過強化玻璃眺望外部世界發光水母群像散落的星塵飄過穹頂，巨大的安康魚在遠處吐出幽綠的誘餌，而能量石核心正以每分鐘七十次的頻率脈動，將溫暖與氧氣泵入這座鋼鐵子宮。控制台旁的生物用指節輕叩桌面，金屬敲擊聲里混著他喉嚨里的輕笑"至少現在，那些火球得先學會游泳了。"
銹蝕的雲團在鉛灰色天空緩慢翻滾，曾經穿梭星軌的飛行器殘影早已消散在宇宙塵埃里。地表裂開猩紅色的地質傷痕，裸露的金屬建築骨架上垂掛著發光的 基藤蔓，它們的孢子囊在風中輕輕搖晃，像億萬只半透明的搖籃。
那些被留下的生命正從地脈深處汩汩冒出。有的是結晶狀的緩步動物，在輻射塵中舒展著鑽石質地的節肢；有的是液態金屬構成的阿米巴團，緩慢吞噬著倒塌樓宇的鋼筋；最年幼的一批附著在破碎的顯示屏玻璃上，像苔蘚般蔓延出熒光綠的神經突觸，在黑暗中閃爍著原始的脈沖信號。
它們共享著這個被遺棄的子宮。熔岩河在城市廢墟下改道，蒸騰的硫磺氣息里，漂浮著蒲公英狀的微生物群落，它們的絨毛接觸到任何固體便會生根，長出嵌著電路板的菌蓋。某種類似蕨類的植物從銀行金庫的裂縫中鑽出來，葉片上細密的紋路竟是二進制代碼的天然排列。
沒有鳥鳴，沒有人類的哭喊，只有地質構造變動時低沉的轟鳴，以及新生者們用次聲波交流的、如同大地脈搏般的震動。最高的通訊塔頂端，如今棲息著一團由晶體和軟骨構成的巢，里面蜷縮著正在孵化的胚胎，蛋殼上流動著地球早期海洋的化學成分圖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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