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心里像被什麼鈍器狠狠砸了一下疼痛。
他仿佛透過師弟那滿是風霜與傷痕的臉,看見了幾十年前書院那間老舊窗欞下,那個倔強得像頭牛一樣的少年,一口一個“師兄”,說將來要讓天下人知書達禮。
他想救他。
真的。
哪怕是耗盡靈力、燃燒壽元,哪怕是用他這條半截老命換。
可手剛抬起來,卻還是慢慢放了下去。
不是不願,而是無力。
他看得出來,師弟的傷不是凡塵之災,而是規則之傷,是大道重壓下的崩裂。哪怕上界金仙來,也無力回天。
老夫子張了張嘴,最終只嘆了一聲,低得幾乎融進風里︰
“對不起,師弟……我救不了你。”
白衣國師輕輕一愣,旋即笑了一聲,笑里有釋然,有苦澀,更像一個奔波了大半生、終于坐下喘口氣的旅人。
下一刻,他忽然咳出一口烏黑的血,那血淌在破敗的白袍上,像極了一幅破碎的水墨畫,落筆未干,已被雨打風吹。
“師兄……能在最後一眼見你,我也沒什麼遺憾了。”
他的聲音輕得仿佛被風一吹就會散掉,卻字字穿心,像是用盡了僅剩的所有氣力。
“我不恨她。”
他望著遠方,眼神有些飄,像是飄回了那個天翻地覆的夜晚。
“她確實下得狠,但……我能感受到,她那一劍,並沒有殺意。她不是為殺我而來,而是為擋路而戰。”
“我之所以淪落至此……是活該。”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疲憊至極。
“當年為了爭那院長之位,我處處跟你作對。你明明處處忍我,我卻偏要往前撞,非要爭個高下。”
“我以為你是看不起我。那時候太想贏,太想證明自己。可笑到最後,我什麼都沒贏來,反倒成了陛下手里的棋子,連一絲一毫的傲骨都輸得干干淨淨。”
“我是條狗啊,師兄——為權搖尾、為名下跪。現在倒好,命也快沒了,才知道這些年,我究竟走錯了多少步。”
他說著,竟有淚光在眼底閃動。
他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摸出一枚玉簡,遞到老夫子手中,那玉簡上血跡斑斑,幾乎要看不清原貌。
“這是我……最後整理的情報,關于沈青,還有那個綠裙女子。”
“夫子,天……天道要崩了。”
他聲音低沉而顫抖︰
“那條裂縫,已經張開。沈青走的,不是我們能想象的路。他……或許早已不屬于這個世界。”
“他用的那股力量……不是天道之力,而是——外界的。”
“而當那力量徹底涌入這片天地……下界這副軀殼,撐不過一個天劫。”
“到那時候,別說皇權,連整個位面都會……灰飛煙滅。”
“我攔不住了……現在,能救這天下的,只有你。”
老夫子接過玉簡,只觸踫到靈力邊緣,就已感受到其中濃得化不開的壓迫與瘋狂。
白衣國師忽然笑了,笑得像極了年少時站在講堂前,意氣風發、口若懸河的模樣。
“我其實一直知道,你比我更適合引領天下士子。”
“我就是……不甘心。”
“但現在我明白了——讀書人最該守的,從來都不是皇命,不是大義,而是那一口氣,那一身骨!”
他說完,想要再坐直,卻是一口黑血噴了出來。
老夫子連忙扶住他,聲音微微顫抖。
“別動。”
可白衣國師卻倔強地抬頭,靠在他肩上,緩緩站了起來。
他拼盡最後一口氣,把背脊挺得筆直,那一瞬,哪怕渾身是血、氣息全無,哪怕下一秒就會倒下,他也像是再度成為了那個手握書卷、立于風雪之中的少年。
“師兄。”
“替我走完……我沒走完的路。”
話音一落,他的身子便慢慢傾斜下去,像一根燃盡的燭火,在風中悄然熄滅。
老夫子跪坐著,輕輕將他放在地上,抬頭望向那裂天的通天之路,目光逐漸由沉重轉為肅殺。
“沈青——”
皇極殿外,天穹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撕開,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裂口。
那是“通天之路”的終點。
也是沈青渡劫之地。
雷雲翻滾如沸,金紫交織的天劫之力自九重天垂落,宛如星河傾倒,萬鈞雷霆劈天裂地,宛若天神怒吼,地只哀鳴。
老夫子一腳踏上皇極殿前已經殘破的白玉台階,儒衫獵獵作響。
他目光一掃,便看見了殿門前的兩道身影。
一老一少,皆披破爛龍袍。
年長者,是早已退位的先帝。他的眉眼之間盡是沉痛與無奈。
年輕者,是現任大鳴皇帝,他嘴角掛血,面如金紙,顯然方才經歷了一場艱難交手。
“你們……與他動手了?”老夫子的聲音低啞地對著。
先帝神色復雜,默然點頭。
“沈青……現在已不是人。”
年輕皇帝也望向天穹,眼中怒火翻滾,卻帶著掩不住的懼意與一絲茫然︰
“他身上那股力量……簡直不像是這個世界該擁有的。”
“他早就不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丹青閣主了。”
老夫子聞言,心頭一沉,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他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只一步一步,踏上升空的浮台。
每升一丈,那天道的壓迫就更為驚人。
靈氣逆流,氣血翻涌,骨骼在咯吱作響,仿佛下一步就會碎成齏粉。
但那身儒衫之下的老軀,依然沒有絲毫退縮。
他眼中只剩一個人影。
那人負手立于雷雲之巔,身周氣機古怪而詭異,整片天地都仿佛被他一個人撐起。
雷劫傾瀉,卻絲毫傷他不得。
“沈青!”
老夫子猛然開口,聲音如雷震鐘,蘊藏浩然正氣,震得雷雲一顫。
那道人影緩緩轉頭。
一雙眼,靜靜地落在老夫子身上。
老夫子的心髒猛地一緊,呼吸頓止。
他看到的不是沈青的眼神,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目光。
那雙眼楮,仿佛能穿透萬界,卻無悲無喜,無怒無怨,就像在俯視一只螞蟻,或者說——整個下界。
那一刻,老夫子第一次明白,眼前這個曾和他對坐論道、品茶寫卷的沈青,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老夫子咬牙,他的儒冠微顫,身上正氣轟然爆發,金光如虹,將狂風硬生生定住。
“道境的天劫,你要毀了整個下界嗎?!”
沈青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靜靜望著他。
良久,他才緩緩伸出一根手指——
指向那天穹之上,那道尚未閉合的裂縫。
“夫子。”他的聲音依舊清淡,听不出情緒,“這一次,我怕是無法再遵守與你的約定了。”
“我曾想,靠著一身符道修為,為這個天下撐一場晴天。”
“可我錯了。”
“這個世界的問題,從來不是一個沈青能解決的。”
他轉過身,背對天地,目光遙望那道裂縫深處的蒼茫虛空,語氣微微一頓︰
“如今……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替小師弟,扛下這毀掉洞天的因果。”
雷雲驟然再壓!
一道如山如海的天雷在他頭頂蓄勢待發,那些被吞噬的雷電仿佛在積蓄成某種“真正的終結”。
而沈青,卻未動分毫。
他的身形孤傲,宛如逆天而行的旅人。
他的背影,在這場傾世雷劫中,竟給人一種悲壯的偉岸。
老夫子站在浮台之上,眼中閃過掙扎與痛楚,最終卻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一刻,他仿佛隱隱能夠明白現在的沈青心中藏著的,是比他更重百倍的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