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王子的王庭親衛卷起的煙塵尚未完全消散在東南方的天際,顧遠挺拔如松的身姿在營門處便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強撐的精神一旦松懈,內腑的劇痛與蝕骨的疲憊便如潮水般洶涌反噬,幾乎將他淹沒。他深吸了一口初春清冽卻依舊帶著料峭寒意的空氣,壓下喉頭翻涌的血腥氣,對身旁如同鐵鑄般的乞答孫乙涵低啞道︰“回帳。讓田澤生過來。”聲音里是卸下重負後的極度虛弱。
回到處理事務的側帳,田澤生早已捧著溫熱的藥湯等候。顧遠幾乎是跌坐在鋪著厚厚獸皮的胡床上,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滑入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驅不散心頭的沉重與算計後的疲憊。他閉上眼,耶律德光那張看似熱忱實則精明的臉、阿保機深不可測的權謀、父母自由懸于一線的希望……種種思緒紛亂如麻。然而,在這片混亂中,一雙清澈倔強、帶著關切與好奇的眼眸卻意外地清晰起來——烏爾托婭。方才在帳內,她低著頭,動作卻麻利輕巧……顧遠猛地甩頭,將這個不合時宜的影像驅散。家破人亡,心如死灰,豈容他念?
就在顧遠于帳內調息、梳理思緒之際,帶著滿心雀躍與顧遠那句“讓她自己做主”帶來的巨大沖擊和暖意,烏爾托婭腳步輕快地回到了自家的氈包。她的心還沉浸在方才那場權力博弈邊緣感受到的、來自顧遠那份意外的尊重與回護之中,臉頰微微發燙,唇角不自覺地上揚。十九年的人生,從未有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如同天神般強大而神秘的男人,如此鄭重地維護她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和選擇權。這份感覺,無關風月,卻比任何草原情歌都更讓她心旌搖曳。
然而,氈包內的氣氛卻與她此刻的心情截然相反。
母親烏雲其其格正沉著臉坐在矮榻上,一見她回來,立刻站起身,臉上是混合著焦慮與強壓的不滿,語氣不容置疑︰“托婭!你可算野回來了!快,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烏爾托婭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額吉?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烏雲其其格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地拉住女兒的手腕,力道不小,“額爾敦家的巴爾和他阿爸來了,就在外面等著呢!那巴爾多好的小伙子!壯實得像頭小牛犢,他阿爸是咱們部族新選的長老,家底殷實!我和你阿爸都覺得這門親事再好不過了!人家巴巴地等著見你呢!”她一邊說,一邊就要把烏爾托婭往外拽。
烏爾托婭的心瞬間從雲端跌落冰窟!又是相親!又是那個她連正眼都懶得瞧的所謂“勇士”!她的腦海里此刻只有一個蒼白卻挺拔如山的身影,那雙深邃如寒潭、燃燒著冷靜火焰的眸子。強烈的抗拒讓她猛地甩開母親的手,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尖銳︰“額吉!我不去!我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嫁!我不喜歡!不喜歡任何你安排的人!”她此刻滿腦子都是顧遠的身影,那個在王子面前維護她、讓她“自己做主”的左谷蠡王,那些粗鄙的草原少年如何能入她的眼?
“由不得你!”烏雲其其格的耐心徹底耗盡,壓抑許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她指著女兒,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你看看你!天天不著家!魂兒都丟在王爺爹娘那邊了!別人背後怎麼說?啊?‘烏爾圖家的丫頭心比天高,想攀王爺的高枝兒呢!’你還要不要名聲了?!”她越說越氣,聲音也越發尖利,“那左谷蠡王是什麼人?是咱們能攀附的嗎?他兒子女兒都有了!他正妻已立,他正妻那位置也不是你能想的!你去了算什麼?給人做小!看正室的臉色!受一輩子委屈!我和你阿爸沒本事,護不住你!那巴爾家世清白,人又實誠,喜歡你!嫁過去你就是當家主婦!額吉是為你好!你怎麼就不明白?!”
“為我好?逼我嫁不喜歡的人就是為我好?”烏爾托婭的逆反心理被徹底點燃,長久以來的壓抑和對顧遠那份朦朧情愫的刺激讓她豁出去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聲音卻異常倔強,“我的名聲我自己掙!用不著別人嚼舌根!我就是不去!死也不嫁那個巴爾!我的心上人……”她脫口而出,卻在關鍵時刻猛地剎住,臉頰飛紅。
“心上人?!”烏雲其其格捕捉到這個詞,如同抓住了把柄,更是怒不可遏,“誰?啊?你說!是不是就是那個王爺?!我就知道!你天天往那邊跑,魂都被勾走了!我告訴你烏爾托婭,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是火坑!跳下去就爬不上來的火坑!你想當妾?除非我死了!”
“當妾”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烏爾托婭的心上!她想起了薩日娜嬸嬸溫暖的笑容,想起了顧遠維護她時的樣子,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淹沒了她。她猛地抄起桌案上一個盛著馬奶酒的粗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聲脆響,碎片四濺!
“要我嫁他?”她指著門外,聲音淒厲,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除非你們現在就抬著我的尸首過去!我烏爾托婭說到做到!你們再逼我,你們試試看!”她眼中迸發出的瘋狂和不顧一切,讓烏雲其其格徹底驚呆了,也嚇壞了。
“你……你敢威脅你額吉?!”烏雲其其格又驚又怒,更多的是恐懼和一種被女兒徹底忤逆的傷心。她猛地站起來,又急又怒又怕失去女兒,情急之下,揚手朝著女兒的臉頰揮去!“啪!”一個響亮的耳光!
烏爾托婭白皙的臉頰上迅速浮現出清晰的指印,火辣辣的痛,但遠不及心被至親撕裂的痛楚萬分之一。她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從小疼愛自己的母親,眼中光亮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滔天的怨恨。她發出一聲悲鳴,猛地轉身,撞開氈包的門簾,不顧一切地沖進了外面初春冰冷的黃昏里。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著那個能給她溫暖、給她支持的地方跑去——薩日娜嬸嬸的氈包!
金薩日娜正和古日連明說著話,商量著兒子傷勢恢復後去王庭的細節,就听見氈包外傳來壓抑不住的悲泣和急促的腳步聲。門簾被猛地掀開,烏爾托婭像只被狂風暴雨摧殘的小鳥,一頭扎了進來,帶著滿身的寒氣和無盡的委屈,直接撲進了金薩日娜的懷里!
“嬸嬸!嗚嗚嗚……嬸嬸!”烏爾托婭緊緊抱著金薩日娜的腰,放聲大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恐懼和絕望都哭出來。
“哎呦!我的好托婭!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快跟嬸說!”金薩日娜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連忙抱住哭得幾乎脫力的女孩,心疼地拍著她的背。古日連明也一臉愕然和關切地站了起來。
烏爾托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控訴︰“是……是我額吉!嗚嗚……她……她非要逼我嫁給額爾敦家的巴爾……我不願意……我說我有心上人了……她就罵我……嗚嗚……逼著替我定親……我氣急了摔了碗……說死也不嫁……她……她就打了我!嗚嗚……”她抬起淚痕斑駁的小臉,讓金薩日娜和古日連明清楚地看到她左臉頰上那刺目的紅印。
“混賬!”金薩日娜一看那清晰的掌印,心疼得不行,怒火也“騰”地起來了,“烏爾圖這個混小子的夫人!敢打我托婭?!這個烏雲其其格,她胡唚什麼!”她一邊罵著,一邊用溫暖的指腹輕輕撫摸著托婭紅腫的臉頰,柔聲安慰︰“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有嬸嬸在,看誰敢再動你一根手指頭!跟嬸嬸說,你喜歡誰?嬸嬸給你做主!”
烏爾托婭被金薩日娜的維護和那句“你喜歡誰”問得心頭一顫,巨大的羞怯讓她臉更紅了,但在薩日娜嬸嬸那充滿力量和信任的目光下,那份對顧遠的傾慕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咬著下唇,淚水還在滾落,卻鼓起勇氣,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我……我喜歡王爺!嬸嬸!我喜歡顧遠王爺!”
盡管心中已有猜測,但親耳听到托婭如此勇敢地承認,金薩日娜和古日連明還是愣了一下。金薩日娜看著懷里這哭得梨花帶雨卻眼神倔強的姑娘,那份不顧世俗眼光、敢于追求心之所向的勇氣,像極了她年輕時的影子!一股強烈的欣賞和“吾道不孤”的認同感油然而生。
“好!好孩子!”金薩日娜臉上的怒容瞬間被一種混合著欣慰、贊賞和“邪性”的光芒取代,她扶著烏爾托婭的肩膀,讓她站直,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喜歡就對了!顧遠那小子,值得你喜歡。我的托婭,要嫁就嫁得堂堂正正,做正頭娘子!”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草原兒女特有的豪邁和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邪氣”︰
“托婭,你記住!咱們女人,也是人!不是牛羊貨物!喜歡誰,不喜歡誰,我們自己說了算!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狗屁!那是他們男人想出來的、捆住咱們手腳的爛繩子!”
她說到這里,仿佛想起了什麼,眼神變得銳利而充滿故事感,甚至帶上了一絲“邪性”的笑意,指著旁邊一臉憨厚茫然的古日連明︰
“看見這個死老鬼沒有?”她毫不客氣地指著自己的丈夫,“古日連明!當年,他算個啥?啊?一個會打鐵、有點蠻力的窮小子!我爹是誰?金日朗殿友!羽陵部的族長!我小弟金日鑫,那也是部族里響當當的人物!這死老鬼,別看他現在憨憨厚厚的,當年心眼子可多了!變著法兒地討好我爹,拉攏我小弟!又是送他親手打的寶刀,又是教我小弟騎馬射箭,殷勤得很!他以為有族長和我小弟撐腰,就能順順當當把我娶到手了?”
金薩日娜哼了一聲,帶著一種勝利者的驕傲︰“結果你猜怎麼著?老娘我——不同意!我金薩日娜看不上他,他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把整個契丹草原的牛羊都送給我爹,也沒用!我爹當時也拿我沒辦法!為啥?因為我自己不點頭!我就是讓這個死老鬼知道,他別以為搞定了我爹我小弟就能搞定我!老娘不吃這套!”
古日連明被妻子當著小輩的面揭老底,老臉一紅,摸著鼻子嘿嘿憨笑,眼神里卻滿是縱容和回憶的甜蜜。
金薩日娜看著丈夫那樣子,語氣放緩了些,但依舊霸氣十足︰“你看,現如今,他見了我怕不怕?部族遭了變故,我們都以為我兒遠兒沒了,我身子骨也垮了,再不能生養,也沒那個心思。這麼多年,你看看這死老鬼,他敢不敢在我面前說半個‘不’字?敢不敢動半點納妾的心思?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
她重新看向听得目瞪口呆、連眼淚都忘了流的烏爾托婭,語重心長,又帶著十足的蠱惑力︰
“托婭啊,嬸嬸跟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咱們身為女人,也不能被他們欺負!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們天生就該听他們的擺布!喜歡誰,就大膽去追!怕什麼?天塌不下來!”
她用力拍了拍托婭的肩膀,眼神充滿了鼓勵和支持︰“你放心啊,有嬸嬸給你撐腰!你喜歡顧遠,那就去追!去告訴他!去讓他知道你的心意!你爹娘那邊,他們敢不干?敢攔著你?你讓他們來找嬸子!我看他們誰敢在我金薩日娜面前放個屁!”
金薩日娜最後一句,更是將她的“邪性”和背後強大的“靠山”展現得淋灕盡致,帶著一種睥睨一切的霸氣︰
“他們敢不听嬸子的?哼!遠兒在啊!他現在是什麼?契丹的左谷蠡王!手握重兵,生殺予奪!我讓他這個王爺去跟你爹娘‘好好說道說道’!管保他們這些想攔路的牛鬼蛇神,嚇得屁滾尿流,跑得比草原上的兔子還快!”
“噗嗤……”原本還沉浸在巨大悲傷和震撼中的烏爾托婭,被金薩日娜這最後一句充滿畫面感的霸道宣言徹底逗笑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笑容卻如同沖破烏雲的陽光,瞬間點亮了她明艷的臉龐。她看著薩日娜嬸嬸那神采飛揚、仿佛又回到少女時代般張揚肆意的模樣,看著她眼中那份對自己毫不保留的支持和愛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前所未有的勇氣充盈了她的全身!
“嬸嬸!”烏爾托婭再次撲進金薩日娜懷里,這次不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帶著感激、依賴和破涕為笑的喜悅,“謝謝您!謝謝您!您真好!”她把臉埋在薩日娜溫暖堅實的懷抱里,嗅著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仿佛找到了最強大的後盾和最溫暖的港灣。這近十年來,薩日娜嬸嬸看著她從懵懂孩童長成婷婷少女,教她識字,給她講草原外的故事,在她生病時徹夜守護,在她受委屈時為她出頭……點點滴滴的溫情早已超越了鄰里情誼,在她心中,薩日娜嬸嬸就是她的第二個母親!這份深厚的感情,讓金薩日娜對她的支持,顯得如此珍貴而有力。
金薩日娜也緊緊抱著懷里的姑娘,感受著她身體的放松和重新燃起的活力,心中充滿了欣慰。她拍著托婭的背,聲音柔和下來︰“傻孩子,跟嬸嬸還客氣什麼。嬸嬸看著你長大,早就把你當親閨女了。你的心思,嬸嬸懂。去吧,大膽去追求你的幸福!天塌下來,嬸嬸和你顧遠哥哥給你頂著!”
這句話,如同最後的沖鋒號角,徹底點燃了烏爾托婭心中的勇氣和決心!她抬起頭,擦干臉上的淚痕,雖然眼楮還有些紅腫,但眼神卻變得無比明亮和堅定,像兩顆在暗夜里被擦亮的星辰。她用力點了點頭,聲音清脆而有力︰“嗯!嬸嬸,我知道了!我去!”那份屬于草原女兒的果敢和執著,在她身上熠熠生輝。
她站起身,對著金薩日娜和古日連明深深地行了一禮,然後深吸一口氣,仿佛積蓄了全身的力量,轉身,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姿態,掀開門簾,再次沖入了暮色漸沉的草原。這一次,她的目標無比清晰——她要去找顧遠!去爭取那份薩日娜嬸嬸鼓勵她去追尋的幸福!初升的彎月灑下清輝,照亮了她奔向未知卻充滿勇氣與希望的道路……
夜已漸深,烏爾托婭想去見顧遠,得知了他離開去找了手下見兒子,她只能懷揣著遺憾回家。然而,氈包內等待她的,是母親烏雲其其格緊鎖的眉頭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托婭!你可算回來了!”烏雲其其格臉上是混合著焦慮與強壓的不滿,焦急的催促女兒道“人家額爾敦家的巴爾真看上你了!他阿爸把定親禮都送來了,那孩子多好,我和你阿爸都覺得……”
烏爾托婭的心再次亂了起來,又是那她根本看不入眼的巴爾!她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抗拒︰“額吉!我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嫁!我不喜歡巴爾!不喜歡任何你安排的人!”
“胡鬧!”烏雲其其格真的絕望了,她愛女兒,正因為愛,才更焦慮。眼看著女兒十九歲還待字閨中,整日魂不守舍地往顧遠父母那邊跑,流言蜚語漸起,做母親的怎能不急?尤其顧遠身份特殊,他有正妻,身邊還不知有多少明槍暗箭,女兒若真陷進去,做個側室甚至無名無分的侍妾,那簡直是跳進火坑!
“你不嫁?我告訴你,由不得你!”烏雲其其格聲音拔高,帶著草原母親的強硬,“額吉跟你說多少次了!你天天往王爺爹娘那里跑,別人怎麼說?啊?你還要不要名聲了?那顧遠王爺是什麼人?是咱們能攀附的嗎?他兒子女兒都有了!正妻那位置是你能想的嗎?你去了就是做小!看人臉色!受一輩子委屈!我和你阿爸沒本事,護不住你!那巴爾家世清白,人又喜歡你,嫁過去你就是當家主婦!額吉是為你好!”
“為我好?逼我嫁不喜歡的人就是為我好?”烏爾托婭長久以來的壓抑和對顧遠那份朦朧情愫的刺激讓她豁出去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聲音卻異常尖銳,“我的名聲我自己掙!用不著你們操心!我就是不去!死也不嫁那個巴爾!”
“你……你反了天了!”烏雲其其格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女兒,“好!好!你不去是吧?那額吉就替你定了這門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由不得你!烏爾圖!你啞巴了?管管你女兒!”她看向一旁搓著手、滿臉為難的丈夫烏爾圖。
烏爾圖看著妻子鐵青的臉和女兒倔強含淚的模樣,心疼女兒,卻也覺得妻子的話在理。女兒的心思他隱約猜到一點,但這根本是鏡花水月!他囁嚅著開口︰“托婭,听你額吉的……那王爺……不是咱們能想的……”
“阿爸!”烏爾托婭不敢置信地看著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也站在母親那邊,巨大的委屈和絕望淹沒了她。她一把掀翻桌子,桌案上的粗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聲脆響,碎片四濺!
“要我嫁他?”她指著門外,聲音淒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除非你們現在就抬著我的尸首過去!我烏爾托婭說到做到!還是那句話!你們再逼我,我立刻拿刀割開喉嚨!你們試試看!”她眼中迸發出的瘋狂和決絕,讓烏雲其其格和烏爾圖都驚呆了。
“你……你還敢威脅爹娘?!”烏雲其其格又驚又怒,更多的是恐懼。
“夠了!”烏爾圖被女兒的激烈反應和那句可怕的誓言徹底嚇住了,一股血涌上頭,又急又怒又怕失去女兒,下意識地揚手,“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了烏爾托婭的臉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烏爾托婭另一側白皙的臉頰上迅速浮現出清晰的指印,火辣辣的痛,但遠不及心被撕裂的痛楚。她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眼中最後一點光亮也徹底熄滅了,她只剩下眼淚,和無助……
就在這時,氈包門簾被掀開,一個魁梧的身影帶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走了進來。正是送烏爾善回家的顧遠父親——古日連明。他剛把和顧遠長子顧??玩鬧了一下午、又在天罡煞神手下操練了一番的小烏爾善送回來,恰好撞上這家庭戰爭最激烈的尾聲。老鐵匠看著一地狼藉的碎片,捂著臉哭泣的烏爾托婭,暴怒的烏雲其其格和一臉懊悔又無措的烏爾圖,以及嚇得哇哇大哭的小烏爾善,整個人都懵了。
“這……這是怎麼了?”古日連明粗聲問道,下意識把小烏爾善護在身後。
“師傅!”烏爾圖仿佛看到了救星,撲過來抓住古日連明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您……您來得正好!求求您,管管您家王爺吧!讓他放過我女兒托婭吧!她年紀小不懂事,被王爺的風采迷了眼……可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啊,不能……不能給王爺做妾啊!求您了師傅!”他語無倫次,只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阻止女兒走向他認為的“絕路”。
古日連明更懵了。放過托婭?做妾?他兒子顧遠?他那個剛經歷滅門之痛、心如死灰的兒子?這都哪跟哪啊?他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但听到徒弟說兒子要托婭“做妾”,一股護犢子的勁兒就上來了。他雖然憨厚,但兒子是他的驕傲和心頭肉,絕不容人污蔑!尤其顧遠剛剛經歷了那樣的慘事!
“胡說八道!”古日連明嗓門本就洪亮,這一吼更是震得氈包嗡嗡作響,“我兒子顧遠頂天立地!是契丹的左谷蠡王!是草原上的雄鷹!他剛遭了大難,心里苦著呢!他怎麼會……怎麼會……”他“做妾”兩個字實在說不出口,憋得臉通紅,“他怎麼會欺負托婭?!托婭是個好姑娘,我兒子絕不會做那種事!你們別瞎猜!”他本能地為兒子辯解,言語間充滿了對顧遠人品的絕對信任。
然而,這話听在正怒火中燒、認定了顧遠“蠱惑”女兒的烏雲其其格耳中,無異于火上澆油!
“好啊!你個死老頭子!”烏雲其其格徹底爆發了,指著古日連明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你兒子是王爺了不起啊?你們家遭了難就禍害我們家姑娘?還‘頂天立地’?‘雄鷹’?我呸!裝什麼大尾巴狼!你兒子不放過我女兒,你這當爹的還跑來護短?你們全家作孽!欺負我們小門小戶是不是?告訴你,沒門!我女兒就是嫁給草原上的乞丐,也絕不給你兒子做小!滾!帶著你的好兒子滾出我們家!”她罵得口不擇言,潑辣盡顯。
古日連明哪里見過這等陣仗?他一生在鐵爐旁與鋼鐵為伍,在戰場上與敵人廝殺,何曾跟一個暴怒的婦人如此對罵過?被指著鼻子罵“死老頭子”、“全家作孽”,他氣得胡子直抖,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只能“你……你……”地干瞪眼,茫然又憋屈。
就在這混亂不堪、幾乎要失控的時刻,氈包外傳來一聲清冷卻隱含焦急的女聲︰“老頭子?怎麼送個孩子送這麼久?托婭家出什麼事了?”是金薩日娜的聲音。緊接著,門簾被猛地掀開。
金薩日娜在家左等右等不見老伴回來,又隱約听到這邊傳來的哭鬧聲,心中不安,便讓剛來自己這歇下不久的顧遠陪她過來看看。顧遠雖疲憊傷痛,但母親有命,立刻強打精神,帶上寸步不離的乞答孫乙涵跟了過來。他們剛到門口,就清晰地听到了烏雲其其格那句“死老頭子”、“全家作孽”的尖利咒罵!
顧遠瞳孔驟然收縮!
父親!那個一生剛強、如今已顯老態的父親,竟被人如此辱罵?!滔天的怒火瞬間吞噬了顧遠所有的理智和疲憊!什麼權謀,什麼內傷隱痛,統統被拋到九霄雲外!一股暴戾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炸開!
“找死!”一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冰寒厲喝炸響!
顧遠抬腳,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踹在旁邊堆放的一捆用作柵欄的粗大木桿上!“轟隆!”一聲巨響,手臂粗的木桿應聲而斷,碎木飛濺!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步跨入氈包!深色貂裘無風自動,蒼白的臉上再無一絲人色,只剩下冰封萬里的殺機!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火焰,死死鎖定了還在跳腳怒罵的烏雲其其格!
“你這老巫婆!活膩歪了敢辱罵我爹?!”顧遠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字字刺骨,凍得整個氈包瞬間死寂!
氈包內,時間仿佛被凍結了。
烏爾托婭忘記了哭泣,捂著臉的手僵在半空,驚恐地看著如同殺神降臨的顧遠。
烏爾圖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王……王爺息怒!王爺息怒!賤內無知,口不擇言,沖撞了老王爺!罪該萬死!求王爺開恩!開恩啊!”他嚇得魂飛魄散,只知道拼命磕頭。
小烏爾善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氣勢嚇得連哭都忘了,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烏雲其其格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所有的咒罵和潑辣瞬間被凍結在喉嚨里。她臉色慘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被顧遠那雙毫無人類感情、只有純粹毀滅欲望的冰冷眼眸盯著,她感覺如同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的狼群之中,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全身!什麼長老兒子,什麼當家主婦,在這絕對的威壓和殺意面前,都成了可笑的笑話。她連呼吸都忘記了。
古日連明也被兒子這從未見過的暴怒模樣驚住了,一時忘了自己的憋屈。
金薩日娜緊隨其後進來,看到這劍拔弩張、殺氣彌漫的一幕,也嚇了一跳,但她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族長之女,立刻呵斥︰“遠兒!不得無禮!把殺氣收起來!”她快步走到古日連明身邊,扶住還在發懵的老伴。
顧遠對母親的呵斥充耳不聞,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刮過跪地磕頭的烏爾圖,最終釘在面無人色的烏雲其其格身上。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陰影將烏雲其其格完全籠罩。
“說!”顧遠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為何辱罵我爹?嗯?說不出個所以然,本王今日就讓你知道,‘全家作孽’的下場是什麼!讓我當你老兩口面剮了烏爾善那小崽子?”他周身散發的煞氣讓氈包內的溫度驟降,連角落火盆里的火焰都似乎黯淡了幾分。
烏雲其其格牙齒咯咯作響,哪里還說得出半個字。
跪在地上的烏爾圖見狀,心膽俱裂,生怕顧遠真的一怒之下動手,連忙搶著回答,語無倫次︰“王爺……王爺息怒!是誤會!天大的誤會!是……是因為托婭……托婭她……”他情急之下,指向女兒,想把禍水引開,卻更說不清楚了。
顧遠眉頭緊鎖,不耐煩地打斷他︰“托婭?本王方才在耶律德光面前還維護她,說她有心上人,讓她自己做主!怎麼?難道本王斷了你家攀附王子的通天路了?嗯?”他思路極其跳躍,瞬間聯想到耶律德光對托婭的覬覦和自己當時的回護,一個更合理也更讓他鄙夷的猜測涌上心頭——這婦人定是恨自己阻了她女兒攀附王子的富貴路!
他的怒火更熾,言辭如刀,毫不留情地刺向烏雲其其格︰
“媒妁之言?天經地義?呵,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決定你女兒嫁給誰?!她是你的貨物?是你換取牛羊金銀的籌碼?!”
“你為什麼生女兒?就是為了把她當作你實現榮華富貴的踏腳石?!”
“那本王告訴你!”顧遠猛地一指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小烏爾善,“把你兒子烏爾善,給本王!本王收他做奴隸!賞你的金銀,夠你烏爾圖一家十輩子揮霍!你願意嗎?!嗯?!”
這誅心之問,如同驚雷,炸得烏雲其其格和烏爾圖魂飛魄散!兒子是他們的命根子啊!
“不!王爺!不能啊!”烏爾圖哭嚎著撲向兒子,用身體護住。
烏雲其其格也尖叫起來︰“善兒!我的善兒!”她看向顧遠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顧遠臉上露出一抹殘忍而冰冷的笑意,步步緊逼︰
“不願意?呵,你女兒在你眼里,難道還不如一個奴隸值錢?”
“耶律德光是王子又如何?他現在已有耶律氏正妻,三房侍妾!你女兒去了,在他眼里,不過是個買來的、新鮮點的玩物!是高級點的女奴!你那麼想送女兒去做女奴,你怎麼不去?!嗯?!”
這顛倒乾坤、惡毒至極的質問,徹底擊垮了烏雲其其格。她癱軟在地,涕淚橫流,腦子一片混亂,根本不明白事情怎麼就從逼女兒嫁人,變成了自己要把女兒送給王子做女奴?她想辯解,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出 的抽氣聲。
“夠了!顧遠!你給我閉嘴!”金薩日娜再也看不下去,厲聲喝止兒子。她看出兒子是氣瘋了,完全誤會了方向,言辭太過惡毒。她用力掙脫開古日連明的手,不顧顧遠周身駭人的殺氣,快步走到癱軟的烏雲其其格身邊,又一把拉起還在發懵、想替母親辯解卻被顧遠強大氣勢壓得開不了口的烏爾托婭。
“托婭!好孩子,別怕!跟嬸說,到底怎麼回事?你額吉為什麼罵你伯伯?又為什麼跟你吵?”金薩日娜的聲音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目光銳利地看著烏爾托婭。
烏爾托婭被薩日娜嬸嬸一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委屈、恐懼、對顧遠剛才惡毒話語的傷心,以及對母親逼嫁的憤怒,百感交集,瞬間化作洶涌的淚水。她撲進金薩日娜懷里,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
“嗚嗚……嬸嬸……額吉……額吉非要逼我嫁給額爾敦家的巴爾……我不願意……我說我心上人是顧遠王爺……她就罵我……還說要替我定親……我氣急了掀了桌……說死也不嫁……阿爸……阿爸打了我……”她指著另一側臉上的紅印,哭得更凶,“阿爸求古日連伯伯……說讓王爺放過我……說我不能做妾……嗚嗚……古日連伯伯說王爺是好人是雄鷹……額吉就罵伯伯‘死老頭子’‘全家作孽’……然後……然後王爺就進來了……嗚嗚……王爺他……他冤枉死我額吉阿爸了!他們很疼我的!不是要賣女兒!更沒想過攀附王子!王爺不許那麼罵他們!不許動我弟弟!嗚嗚嗚……”她哭得撕心裂肺,緊緊抱著金薩日娜,仿佛抓著唯一的浮木。
真相大白!
氈包內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烏爾托婭的哭聲。所有人都愣住了。
顧遠身上那駭人的殺氣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錯愕和茫然。他……竟然完全誤會了?不是攀附王子,而是……托婭的心上人……是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他那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頭腦瞬間宕機。他剛才那些惡毒至極的指控,此刻顯得如此荒謬和……不堪。他看著在母親懷里哭得梨花帶雨、卻還不忘為父母辯解的烏爾托婭,看著她兩側臉頰上清晰的掌印,一股強烈的懊惱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涌上心頭。
烏爾圖和烏雲其其格也傻眼了。女兒的心上人……真的是左谷蠡王!而且,听女兒哭訴的意思,王爺剛才在王子面前還維護了她?這……這信息量太大,他們一時消化不了。
古日連明總算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看看哭得傷心的托婭,又看看自己那剛才還凶神惡煞、現在卻一臉懵的兒子,老鐵匠的腦子終于轉過彎來,臉上露出一絲憨厚又了然的笑容。他趕緊走過去,扶起還在跪著的徒弟烏爾圖,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哎!烏爾圖啊!你這莽漢!誤會了!天大的誤會!我就說我兒子是那樣的人嗎?托婭喜歡他,那是好事啊!什麼做妾不做妾的!胡扯!”他嗓門洪亮,瞬間打破了尷尬的寂靜。
金薩日娜听完托婭的哭訴,再看看懷里這哭成淚人兒、卻依舊明艷動人的姑娘,又看看自己那高大英俊、此刻卻顯得有些呆愣的兒子,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天作之合!簡直是長生天賜下的姻緣!
兒子剛經歷喪妻失子之痛,雖未確認他的那個清洛死沒死,但希望絕對渺茫,十死無生,此刻兒子心如死灰,身邊正需要一個人細心照顧,溫暖他那顆冰封的心。托婭這孩子,是她看著長大的,聰慧、開朗、有主見、心地純善,更重要的是,她眼里對遠兒那份毫不掩飾的傾慕和心疼,做不得假!而且,托婭是烏爾圖的女兒,烏爾圖是自己老頭子的徒弟,知根知底!什麼做妾?以她金薩日娜在兒子心中的分量,以顧遠如今左谷蠡王的地位,托婭嫁過來,必須是正妃!明媒正娶!
金薩日娜心思電轉,瞬間拿定了主意。她輕輕拍著托婭的背,將她稍稍推開一點,扶著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慈愛︰“托婭,好孩子,不哭了。抬起頭,看著嬸嬸。”
烏爾托婭抽噎著,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你告訴嬸嬸,”金薩日娜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就是顧遠?我的兒子?”
烏爾托婭的臉瞬間紅得像熟透的沙果,巨大的羞怯讓她想低下頭,但薩日娜嬸嬸那鼓勵又堅定的目光給了她勇氣。她想起顧遠那句“讓她自己做主”,想起嬸嬸之前鼓勵她“大膽去追,有她做主”的話,想起自己對顧遠那份越來越清晰的愛慕。她用力咬著下唇,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迎著金薩日娜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雖小,卻異常清晰︰“是!嬸嬸!我……我喜歡王爺!”
“好!好孩子!”金薩日娜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如同撥雲見日。她猛地轉身,看向還在發懵的烏雲其其格和烏爾圖,聲音洪亮,帶著羽陵部族長之女的霸氣︰
“烏雲其其格!烏爾圖!你們听好了!這門親事,我金薩日娜準了!”
“從今往後,托婭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兒媳婦!是我兒子顧遠的正妃!不是什麼側室,更不是侍妾!是唯一的正妃!”
“聘禮、儀式,一切按照當年我嫁給他們老古日連家時,羽陵部最高規格來辦!只高不低!我金薩日娜親自操持!”
“有我在這家里一天,就絕不讓托婭受半點委屈!遠兒要是敢對她不好,我第一個不答應!”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呆若木雞的兒子顧遠,語氣斬釘截鐵︰“難得托婭這孩子一片痴心,又這麼明事理、護家人!把遠兒交給她照顧,我這個當娘的,放心!”
這番話,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氈包里,卻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烏爾圖和烏雲其其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正妃?!羽陵部最高規格的聘禮?!王爺的母親親自擔保?!巨大的驚喜瞬間沖垮了之前的恐懼和委屈。烏雲其其格臉上的慘白迅速被狂喜的紅暈取代,她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激動得語無倫次︰“金……金夫人!薩日娜姐姐!這……這怎麼使得!這……這……”巨大的轉折讓她不知該如何表達。
烏爾圖也是激動得老淚縱橫,對著金薩日娜和古日連明連連作揖︰“師傅!師娘!這……這……托婭何德何能……高攀!高攀了啊!我們……我們……”他拉著還在發懵的烏雲其其格就要跪下謝恩。
“快起來!什麼高攀不高攀!”金薩日娜一把扶住他們,嗔怪道,“托婭是我看著長大的,跟親閨女一樣!嫁給遠兒,那是親上加親!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烏爾托婭更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砸暈了!正妃!薩日娜嬸嬸親自做主!她簡直像掉進了最甜美的福窩里!剛才的委屈、父親的巴掌、顧遠可怕的怒罵,瞬間都被這巨大的喜悅沖淡了。她聰慧至極,立刻反應過來,對著金薩日娜盈盈一拜,聲音清脆又帶著哽咽︰“托婭拜見婆婆!謝婆婆成全!”又轉向古日連明,“拜見公公!”最後才紅著臉,飛快地瞟了一眼還在石化狀態的顧遠,聲如蚊蚋︰“托婭……謝王爺……”那聲“王爺”叫得百轉千回,情意綿綿。
“哎!好孩子!快起來!”金薩日娜笑得合不攏嘴,古日連明也摸著胡子,呵呵直樂。
“等等!”一聲壓抑著怒意和難以置信的低吼響起,打破了這“其樂融融”的認親場面。
顧遠終于從巨大的信息沖擊中回過神來,臉色鐵青。他推開試圖安撫他的乞答孫乙涵,一步踏到母親面前,聲音因壓抑而微微顫抖︰“娘!您……您怎能如此?!清洛和赫兒……他們生死未卜!尸骨……可能都未寒!您問過我的意思了嗎?!我怎麼能……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另娶他人?!不行!絕對不行!”他眼中充滿了對亡妻的愧疚和對母親擅自做主的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
金薩日娜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母性的威嚴和洞察世事的犀利。她毫不退縮地迎著兒子憤怒的目光,聲音沉穩有力︰
“遠兒!你給娘听清楚!”
“第一,清洛和赫兒下落不明,娘和你一樣心痛!但正因如此,你身邊才更需要一個知冷知熱、能照顧你、支撐你的人!難道你要永遠活在悲痛里,把自己熬干耗盡,讓額吉和你阿爸白發人送黑發人嗎?那才是對你的清洛和赫兒最大的辜負!”
“第二,托婭的心意,你看不見嗎?她喜歡你,敬重你,甚至在你剛才那麼凶神惡煞的時候,還為你父母辯解!這樣的好姑娘,哪里配不上你顧遠?哪里委屈了你?!”
“第三,”金薩日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顧遠熟悉的邪性,“你剛才在外面,是怎麼吼的?嗯?‘讓她自己做主’!這話是不是你顧遠,契丹左谷蠡王親口說的?!托婭現在自己做主了!她選了你!你堂堂王爺,一言九鼎,剛說過的話,轉臉就不認賬了?!”
“第四,”她放緩了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慈愛,“額吉喜歡托婭!認準了這個兒媳婦!你娶她,好好待她,讓她不受委屈!這就是你剛才承諾的兌現!也是額吉最大的心願!你答不答應?!”
這一番連珠炮般的質問,條理清晰,情理兼備,更抓住了顧遠自己話語中的承諾,把他逼到了牆角。尤其是最後那句“額吉最大的心願”,如同重錘,敲在顧遠心上。他看著母親眼中不容置疑的堅持,再看看旁邊父親古日連明投來的、帶著“兒子你就從了吧”的憨厚目光,以及烏爾圖夫婦那充滿期待和忐忑的眼神,最後,目光落在了烏爾托婭身上。
那姑娘正緊張地看著他,美麗的眼眸里盛滿了淚水,有期待,有害怕被拒絕的恐懼,更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倔強。她雙側臉頰上的指印還未完全消退,顯得楚楚可憐,卻又帶著一種草原兒女特有的韌勁。
顧遠張了張嘴,卻發現所有的辯駁在母親強大的邏輯和情感攻勢下都顯得蒼白無力。對亡妻的愧疚如同巨石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他猛地轉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到氈包角落里,頹然地跌坐在一張矮凳上,高大的背影透出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力。他雙手插進濃密的黑發中,低垂著頭,寬闊的肩膀微微聳動,仿佛承載著無法言說的重壓。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那沉默比剛才的暴怒更讓人感到壓抑。
金薩日娜知道,兒子心里那道坎還沒完全過去,但至少,他不再激烈反對了。這就夠了。她給古日連明使了個眼色,又笑著對烏爾圖夫婦說︰“好了好了,孩子們的事,咱們大人定下來就好。遠兒是重情義的人,一時轉不過彎,給他點時間。來,烏雲妹子,烏爾圖,咱們好好商量商量這聘禮和婚期!托婭,好孩子,去,給你……”她頓了一下,看著兒子僵硬的背影,改口道,“……給你心上人倒碗熱奶茶,壓壓驚,剛才吼那麼大聲,嗓子都啞了。”
烏爾托婭心領神會,立刻擦干眼淚,動作麻利地去倒奶茶。她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奶香濃郁的奶茶,走到顧遠身邊。看著他低垂的頭顱,緊握的拳頭,那拒人千里的孤寂背影,她的心揪了一下。但她想起薩日娜嬸嬸的鼓勵,鼓起勇氣,將溫熱的奶茶輕輕放在顧遠手邊的矮幾上。
“王……王爺,”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初春的微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喝……喝點熱茶吧,暖暖身子。”她猶豫了一下,看著顧遠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那是剛才暴怒和此刻內心激烈沖突的證明。她掏出一方干淨的帕子,帶著少女的羞澀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輕輕、輕輕地為他拭去。
顧遠身體猛地一僵!那帶著淡淡馨香和溫熱的指尖觸踫到他冰涼的皮膚,如同微弱的電流,讓他幾乎要彈開。但他終究沒有動,只是那緊繃的脊背,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松動。
氈包內,氣氛詭異又和諧。一邊是金薩日娜、古日連明和烏爾圖夫婦熱烈討論婚嫁細節的喜慶聲音,另一邊是角落里無聲的僵持與少女小心翼翼的靠近。喜慶的氛圍如同溫暖的潮水,漸漸包裹了剛才劍拔弩張的憤怒與絕望,只留下角落里那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和一顆因他而勇敢跳動的少女芳心。
古日連明看著兒子僵硬的背影,又看看細心為兒子擦汗的托婭,老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憨笑,悄悄給烏爾托婭豎了個大拇指。烏爾圖夫婦更是喜上眉梢,看著女兒大膽的舉動,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煙消雲散。
金薩日娜端起奶茶,抿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著角落里的兩人,嘴角勾起一抹欣慰又帶著點“邪氣”的笑容。她知道,她這把火,算是點著了。接下來,就看托婭這丫頭,能不能融化她兒子那顆冰封的心了。她相信,能。就像當年,她融化了那個看似憨厚、實則倔得像頭牛的,自己老頭子古日連明一樣。
夜,還很長。但乃蠻部這個小小的氈包里,一個關于權力、仇恨、傷痛與新生的故事,正悄然翻開充滿煙火氣與人情味的一頁……
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