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邪俠

第51章 籠中驚鵲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全能巴圖魯 本章︰第51章 籠中驚鵲

    听雨軒的寒夜,仿佛比王府任何一個角落都要漫長,都要蝕骨。那盤沾著“喜氣”的珍饈,最終如同冰冷的毒藥,非但沒有滋養甦婉娘枯槁的身體,反而徹底摧毀了她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心神。

    那夜之後,甦婉娘便徹底垮了。

    她不再哭喊,不再捶門,甚至不再望向那扇緊閉的院門。她只是蜷縮在冰冷的炕上,用那件散發著霉味的破舊棉袍緊緊裹住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像一只被徹底打碎了殼的蝸牛,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蛛網盤結的角落,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咀嚼著無盡的夢魘和破碎的囈語。

    “王爺……王爺……您到底愛不愛婉娘……”

    “妾身錯了……真的錯了……再也不敢了……”

    “孩子……我的孩子……娘親對不起你……”

    “沾喜氣……呵呵……沾喜氣……”

    聲音細若蚊蚋,時斷時續,混合著沉重的、帶著痰音的喘息。她的臉頰深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枯黃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灰色。原本就單薄的身體,更是瘦得脫了形,棉袍下空蕩蕩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架。高熱來襲,在她體內肆虐,讓她的額頭滾燙,身體卻一陣陣發冷,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踫。

    翠柳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日夜守候在炕邊,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擦拭甦婉娘滾燙的額頭和干裂起皮的嘴唇,試圖喂進一點溫水,卻常常被無意識地打翻。看著甦姨娘從那個跋扈張揚、惹人生厭的側室,變成眼前這個氣若游絲、神智不清的可憐人,翠柳心中的恐懼和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姨娘……姨娘您喝口水……”翠柳端著破碗,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湊近甦婉娘干裂的嘴唇。

    甦婉娘毫無反應,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動了一下,又定定地望向虛空,口中依舊喃喃著破碎的句子︰“……再也不爭了……王爺……饒了妾身吧……妾身……听話……”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纏住了翠柳的心髒。她知道,姨娘這次是真的不行了!這不是裝病,不是做戲,這是油盡燈枯的前兆!

    “來人啊!快來人啊!”翠柳猛地丟開水碗,爆發出淒厲的尖叫!她拖著尚未完全痊愈、走路還有些跛的腿,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扇厚重的院門!

    “ ! ! !!”

    她用盡全身力氣,用拳頭,用手肘,甚至用頭去撞擊那冰冷堅硬的木頭!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如同絕望的喪鐘。

    “開門!開門啊!求求你們了!甦姨娘要死了!她真的不行了!救命啊!快請郎中啊——!”翠柳的哭喊聲嘶力竭,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穿透了門板。

    院門外,赤磷衛早已換回了崗位。兩個鐵塔般的漢子如同冰冷的石雕,矗立在寒風中。听著門內那淒厲的哭喊和撞擊聲,他們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眼神銳利而漠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又來了。”其中一個高個的赤磷衛,名叫阿魯,冷冷地哼了一聲,“這兩個多月,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還沒玩夠?真當咱們是傻子?”

    另一個稍矮些,名叫巴圖的赤磷衛,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依舊沉默著,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紋絲不動。對他們而言,看守听雨軒是軍令,軍令如山。里面的人哭鬧尋死,是他們自己的事,只要不試圖逃跑或傳遞消息,他們無需理會。這兩個多月,類似的場景上演了太多次,早已麻木。

    “甦姨娘真的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快不行了!求求你們!開開恩!請個郎中吧!求求你們了!她要是死了,你們也擔待不起啊!”翠柳的哭喊越發淒慘,撞擊聲也越來越瘋狂,門板被她撞得“  ”作響。

    “媽的!沒完沒了!”阿魯被這持續的噪音和哭喊激怒了。他猛地抬腳,狠狠踹在厚重的門板上!

    “ 當——!”一聲巨響!

    門栓在巨大的力量下劇烈震動,門板向內猛地彈開一條縫隙,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病氣撲面而來!

    撲在門上的翠柳猝不及防,被這股巨力直接震得向後摔飛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後腰撞在門檻上,疼得她眼前發黑,慘叫出聲。

    阿魯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如同門神,冰冷的眼神掃過院內狼狽的景象,最後落在蜷縮在炕上、形銷骨立的甦婉娘身上。他眉頭都沒動一下,聲音如同寒鐵摩擦︰“鬼叫什麼!再敢鬧事,驚擾了少主和夫人的清淨,老子一刀劈了你!想死?自己找根繩子吊死干淨!別在這里嚎喪!”他語氣里的鄙夷和殺氣毫不掩飾。

    翠柳忍著劇痛,掙扎著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倒在阿魯腳邊,死死抱住他的腿,涕淚橫流︰“軍爺!軍爺開恩啊!奴婢求您了!您看看姨娘!她真的不行了!不是裝的!求您發發慈悲,請個郎中來看看吧!求求您了!她要是死了……嗚嗚嗚……”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阿魯厭惡地想要抽腿,卻被翠柳抱得死緊。他正要發作,旁邊的巴圖卻上前一步,攔住了他。

    巴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炕上那個氣息奄奄、明顯已經脫了人形的女人,又看了看腳下哭得撕心裂肺、額頭撞破流血的丫鬟。他常年跟隨顧遠,心思比阿魯更細一些。少主下令禁足,可沒說要她的命!這女人要是真死在這里,還是病死的,傳出去……無論是對少主的名聲,還是對上頭周德威、李存勖那邊,都不好交代。萬一那邊追究起來,說少主苛待侍妾致死……他們這些看守的,絕對脫不了干系!

    “阿魯,等等。”巴圖沉聲道,臉色凝重,“這婆娘……看著是真不行了。不像裝的。”他壓低聲音,“少主只說禁足,沒說要命。這要是真死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怕是不好交代。”

    阿魯一怔,也仔細看向炕上的甦婉娘。只見她臉色灰敗,呼吸微弱急促,胸口幾乎看不到起伏,確實是一副垂死之相。他臉上的戾氣稍斂,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們不怕殺人,但怕的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外”死亡帶來的麻煩。

    “媽的!晦氣!”阿魯低聲罵了一句,松開了握刀的手。

    巴圖當機立斷︰“你守在這里,看緊了!我去稟報少主!”說完,他不再耽擱,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王府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核心區域——正院方向疾奔而去。

    正院暖閣,與听雨軒的冰冷死寂判若雲泥。

    巨大的炭盆燒得正旺,烘得室內溫暖如春,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藥香和乳香。暖閣內室,喬清洛半倚在鋪著厚厚錦被的軟榻上,雖然產後不久,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精神尚好,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初為人母的溫柔光輝,更添幾分動人的風韻。

    她身邊,兩個精致的搖籃並排放置。

    左邊搖籃里,躺著次子顧明赫。小家伙繼承了父親強健的體魄,雖然才出生幾天,卻已顯得頗為壯實,小臉紅撲撲的,胃口極佳,此刻吃飽了奶,正握著小拳頭,睡得香甜,發出細微的鼾聲,小胸膛有力地起伏著。

    右邊搖籃里,則是小女兒顧攸寧。她的情況則截然不同。因為生產時母體虛弱,她又是後出,在產道滯留時間過長,險些窒息而亡,幸得田澤生妙手回春才搶回一條小命。此刻的她,顯得異常瘦小孱弱,皮膚薄得幾乎透明,能看見青色的血管。呼吸也比哥哥微弱許多,小小的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地蹙著,仿佛承受著難以言說的痛苦。她的發育明顯滯後,哭聲也細弱得像小貓叫。

    顧遠高大的身軀微微躬著,小心翼翼地趴在女兒的搖籃邊。他粗糙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女兒柔嫩卻沒什麼血色的小臉蛋,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憐惜、心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後怕。這個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宿將,此刻面對自己脆弱的小女兒,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稀世珍寶,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她。

    “寧兒乖……爹爹在呢……”他低聲呢喃,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多吃點,快快長大,爹爹給你獵最漂亮的狐狸皮做小襖……”他笨拙地學著搖籃邊銀蘭哼唱的輕柔小調,試圖安撫睡夢中依舊不安的女兒。

    喬清洛靠在榻上,含笑看著這一幕,心中充滿了暖意。雖然生產時經歷了九死一生,雖然女兒的身體讓她揪心不已,但看著丈夫如此珍視他們的孩子,看著他放下所有威勢,化身成一個笨拙卻充滿愛意的父親,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值得了。長子顧??被奶娘抱去隔壁睡了,不然這暖閣會更熱鬧。

    就在這時,暖閣外間傳來一陣刻意壓低卻難掩急促的腳步聲。守在外面的何佳俊低聲詢問了幾句,隨即臉色微變,快步走了進來,在顧遠身邊躬身低語︰“王爺,听雨軒看守巴圖有急事稟報,說……甦姨娘病重垂危,恐有不測。”

    顧遠撫摸女兒小臉的手指驟然頓住。

    他臉上的溫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猝不及防被打擾的冰冷厭煩,隨即,濃重的戾氣和殺意如同烏雲般瞬間籠罩了他的眉宇!

    甦婉娘!

    他緩緩直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僵硬。目光從女兒蒼白的小臉上移開,投向何佳俊。

    “病重垂危?”

    何佳俊感受到那幾乎化為實質的寒意,頭垂得更低︰“巴圖是這麼稟報的,說看著……像是真的不行了。”

    “呵。”顧遠鼻腔里發出一聲極冷的嗤笑。暖閣里溫暖的氣息似乎都因他這聲冷笑而凝滯了幾分。他想起了暖閣內室里曾經彌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氣,想起了清洛毫無生氣的臉龐,想起了那些死在風雪路上的羽陵勇士!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此刻要死了?

    一股暴虐的沖動瞬間沖上他的腦海——死了好!死得干淨!免得活著還要礙眼,還要讓清洛想起那些不快的記憶!讓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病死在這冰冷的角落里,對外只消說一句“急癥暴斃,藥石無靈”,再給周德威那邊賠點金銀美女,豈不省事?正好一了百了!

    殺意在他眼中翻滾,幾乎要脫口而出“讓她自生自滅”的命令。

    然而,就在這殺念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另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鑽進了他的腦海。

    甦婉娘死了,周德威會如何?那個貪婪無度、視自己為肥羊的莽夫,會就此罷休嗎?李存勖會放過這個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的機會嗎?他們只會以此為借口,再塞一個“甦婉娘”進來!而且,下一個會是誰?會不會更狡猾,更難以對付?與其耗費心力去應付一個未知的、可能更危險的探子,不如……留著眼前這個已經被徹底摧毀、再無威脅的蠢貨?

    死人,有時比活人更有用。但一個半死不活、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活死人”,或許比死人更好用。至少,她熟悉,她軟弱,她翻不起浪了。

    顧遠眼底的殺意如同退潮般迅速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冰冷的算計和權衡。他煩躁地捏了捏眉心,壓下心頭那翻騰的厭惡感,聲音帶著濃濃的不耐煩和一絲施舍般的冷漠︰“知道了。去,讓府里的郎中過去看看。告訴他們,盡力而為便是。還有,解除她的禁足,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只要不過分,都滿足她。讓她……安生走完最後這幾天吧。”

    這命令,與其說是救治,不如說是最後的“仁慈”,是給外面看的姿態,也是給這個工具一個體面的終場。他不想再在這件事上浪費任何心力。

    “是。”何佳俊領命,無聲地退了出去。

    這一切,都被軟榻上的喬清洛看在眼里。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丈夫臉上那瞬間變換的復雜神色——從被打擾的厭煩,到洶涌的殺意,再到冰冷的算計權衡,最後化為一種帶著施舍的冷漠。她恨甦婉娘嗎?恨!恨她奪走了丈夫兩個多月的關注,恨她仗勢欺人打壓自己,恨她愚蠢惡毒險些害死自己和一雙兒女!這份恨意,刻骨銘心。

    可是……當听到“病重垂危”四個字,當想象著那個曾經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搔首弄姿的女人,如今可能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囚籠里,像一片枯萎的落葉般無聲凋零……喬清洛的心底,不知為何,竟也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漣漪。

    是生完孩子後心腸變軟了?是身為母親的悲憫天性被喚醒了?還是……僅僅因為對方此刻的處境太過淒慘,慘到連恨意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看著丈夫吩咐完何佳俊後,臉上依舊殘留的冷漠和煩躁,心中微微一動。她不想讓這戾氣繼續籠罩著暖閣,籠罩著剛剛降生的孩子們。她需要打破這壓抑。

    “夫君~”喬清洛的聲音刻意帶上了幾分嬌嗔,打破了暖閣里凝滯的氣氛。她微微嘟起嘴,那雙清澈的杏眼斜睨著顧遠,帶著一絲狡黠和不易察覺的試探,“哎呀,那個狐狸精……真要病壞了,你會不會……心疼呀?”她故意拉長了調子,觀察著顧遠的反應,“會不會……像著急我那樣,也那麼著急上火地對她呀?”

    顧遠正沉浸在方才的思緒里,聞言一愣。他轉頭看向妻子,對上她那雙看似戲謔卻隱含深意的眼眸。他心思何等敏銳,立刻明白了清洛的用意——她是在化解他的戾氣,也是在試探他的態度。

    他瞬間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壞笑,大步走到榻邊坐下,伸手捏了捏喬清洛恢復了些許紅潤的臉頰︰“我的女諸葛大人,這是掛念起你的‘好妹妹’啦?”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眼中閃爍著促狹的光芒,“哎呀,這可難住為夫了。我要是說不心疼吧,你肯定罵我冷血無情,薄情寡義。可我要是說心疼……”他故意頓了頓,湊近喬清洛耳邊,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曖昧的威脅,“那你說,萬一我又被她那‘可憐樣兒’勾了魂去……可怎麼辦?”

    “你敢!”喬清洛瞬間炸毛,伸出手就捏住了顧遠的鼻子,咬牙切齒地瞪著他,“顧遠!你再敢像那兩個多月那麼欺負姑奶奶,姑奶奶這次絕不會心軟了!??兒,赫兒,寧兒,我一個都不給你看!想抱孩子?找你的狐狸精去生吧!”她說著,氣鼓鼓地一把抱起旁邊搖籃里睡得正香的次子顧明赫,緊緊摟在懷里,背過身去,只留給顧遠一個氣呼呼的後腦勺,嘴里還嘟囔著︰“赫兒是我的!不給你了!以後只認娘親!哼!”

    顧遠看著妻子這嬌憨可愛的模樣,心中那點因甦婉娘而起的陰霾瞬間被沖散了大半。他忍俊不禁,長臂一伸,連人帶孩子一起圈進懷里,下巴蹭著喬清洛柔軟的發頂,低笑著逗她︰“喲,我的清洛現在可是越來越善良大度了~還有這好事兒啊?這某人要是真能再給我生一個……”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眼楮嘰里咕嚕地轉著,裝出一副認真盤算的模樣,“那我顧遠可求之不得啊!反正我這家底足夠厚實,養他十個八個孩子,那還不是輕輕松松?多子多福嘛!”

    “顧遠!你……你敢!”喬清洛被他這沒臉沒皮的話氣得直蹬腿,轉過身來,把睡得迷迷糊糊、被爹娘動靜弄得有點不安的顧明赫往他懷里一塞,“你抱著你的赫兒去吧!甭想再踫我的寧兒和??兒!還有!你要真敢再那樣……”她眼圈突然有點發紅,想起了生產時的劇痛和恐懼,聲音帶上了真實的委屈和威脅,“我真的不理你了!我就……我就抱著他們仨跑!跑得遠遠的!讓你永遠都找不到!我去找個野男人!氣死你!”

    “你!”顧遠這下是真被戳中了逆鱗,眼神一厲,但看著妻子那泫然欲泣、又氣又委屈的模樣,心立刻軟成了一灘水。他連忙收緊手臂,將她和懷里的顧明赫都牢牢抱住,低聲哄道︰“好了好了,我的好清洛,為夫錯了!為夫跟你開玩笑呢!天底下誰還能比得上我的清洛?誰還能勾走我的心?我顧遠發誓,這輩子就守著你,守著咱們的??兒、赫兒、寧兒,哪兒也不去!什麼狐狸精野男人,通通滾蛋!”他一邊說著,一邊笨拙地搖晃著懷里被爹娘“爭搶”、有點懵懂地吐著奶泡泡的顧明赫,“赫兒,你說是不是?爹爹最疼娘親了,對不對?”

    小小的顧明赫被搖晃得舒服,咧開沒牙的小嘴,發出“咯咯”的笑聲,小手無意識地揮舞著,仿佛在附和。

    暖閣內的氣氛,終于被夫妻二人這帶著劫後余生慶幸的打情罵俏徹底暖化,充滿了劫後余生的溫馨和初為父母的甜蜜。

    然而,這份溫馨並未持續太久。

    暖閣外再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比之前更加慌亂。何佳俊去而復返,臉色比剛才更加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驚惶︰“王爺!不好了!府里的劉郎中和其他幾位郎中都去听雨軒看過了!他們說……說甦姨娘這病癥極其凶險古怪,高熱不退,譫語不止,脈象紊亂,他們……他們從未見過!劉郎中說,他……他束手無策!恐怕……恐怕熬不過今夜了!”

    暖閣內瞬間一靜。

    顧遠臉上的笑意僵住,眼神驟然變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自然是田澤生!那個從鬼門關搶回清洛和一雙兒女性命的神醫!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被他強行按了下去。

    為了清洛,為了赫兒和寧兒,他可以去求田澤生,可以去求!甚至可以跪!那是他的命!可為了甦婉娘?一個險些害死他妻兒的罪魁禍首?一個他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探子?值得他再去勞煩田澤生嗎?值得他再欠下田澤生一個天大的人情嗎?

    答案顯而易見。

    顧遠的心,在瞬間冷硬如鐵。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徹底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厭倦。他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宣判一個既定的結局︰

    “知道了。命該如此,強求不得。告訴郎中們,盡力而為便是。再傳令下去,听雨軒一切用度,按……按她姨娘身份的最高份例供給,不必再省。她若有什麼心願……只要不過分,盡量滿足。讓她……走得安心些吧。” 這已經是顧遠能給的最大限度的“恩典”和“體面”了。在他心中,甦婉娘的結局,在此刻已然注定。

    “是……”何佳俊看著王爺那毫無溫度的眼神,心中了然,暗嘆一聲,領命欲退。

    “且慢!”

    一個沉穩中帶著急切的聲音突然從暖閣外響起。緊接著,田澤生那略顯臃腫卻步履穩健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是听到了風聲,匆匆趕來。他臉上帶著醫者特有的凝重和一絲被輕視的慍怒。

    “族長!”田澤生對著顧遠拱手,目光坦蕩而堅定,“听聞甦姨娘病危,府中郎中束手?請族長恩準,讓澤生前去一探!”

    顧遠看著田澤生,眉頭微蹙。他心中是感激這位神醫的,但此刻,他實在不想再為甦婉娘的事勞煩他,更不想欠下這份人情。

    “田先生,”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和勸阻,“你的心意本王領了。只是……此等微末之人,實在不值得先生再耗費心神。先生連日為清洛和孩子們操勞,已是疲憊不堪,還是好生歇息吧。” 他刻意強調了“微末之人”,將甦婉娘的價值貶到最低。

    田澤生聞言,眉頭皺得更緊,臉上浮現出明顯的不悅。他以為顧遠是信不過他的醫術,或者……是覺得他不配去醫治一個“賤妾”?他田澤生行醫,眼中只有病人,何曾有過高低貴賤之分?

    “族長此言差矣!”田澤生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帶著醫者的傲骨和堅持,“在澤生眼中,病人就是病人,並無貴賤之分!醫者仁心,豈能見死不救?況且,族長府中之人病重,澤生既然在此,豈有袖手旁觀之理?請族長恩準!”他再次鄭重地躬身請求。

    顧遠看著田澤生那固執而坦蕩的眼神,心中無奈。他佩服這年輕人的仁心仁術,但也深知他的倔強。若再強行拒絕,反倒顯得自己刻薄寡恩,寒了人心。

    他嘆了口氣,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罷了。既然先生執意要去……那便去吧。有勞先生了。” 他轉頭對何佳俊道︰“讓劉郎中等人全力配合田先生,不得怠慢。”

    “是!”何佳俊連忙應下。

    田澤生得了準許,臉色稍霽,對著顧遠和榻上的喬清洛匆匆一禮︰“謝族長!澤生告退!”說完,轉身便隨著何佳俊,快步朝著听雨軒那冰冷死寂的方向走去。那略顯臃腫的背影,此刻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折的堅定。

    顧遠看著田澤生消失在門口,心中並無多少波瀾。他轉向榻上,只見喬清洛抱著顧明赫,眼神復雜地望著門口的方向,有擔憂,有釋然,似乎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怎麼?清洛也擔心起那位了?”顧遠坐回榻邊,伸手輕輕逗弄著被喬清洛抱在懷里、正睜著烏溜溜大眼楮好奇張望的顧明赫。

    喬清洛回過神,將臉貼在兒子柔軟的小身子上,輕輕蹭了蹭,聲音有些悶悶的︰“我只是……覺得田先生是個好人。至于她……”她頓了頓,沒有說出那個名字,“咎由自取罷了。” 話雖如此,她眼底深處那抹細微的憐憫,卻並未完全散去。

    听雨軒內,死氣沉沉,唯有濃重的藥味和病人身上散發的衰敗氣息彌漫。

    田澤生踏進這間冰冷的屋子時,饒是他見慣了生死病痛,也不由得心頭一震。

    炕上的女人,幾乎已經不成人形。枯槁,瘦弱,如同一具裹著皮的骨架。臉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是死灰般的青白,嘴唇干裂發紫。高熱讓她額頭滾燙,身體卻在不自覺地劇烈顫抖。她的眼楮半睜半閉,眼神渙散無光,瞳孔似乎都有些放大,口中依舊在無意識地喃喃著破碎的囈語︰

    “王爺……饒了妾身……妾身听話……再也不爭了……”

    “孩子……我的孩子……娘親抱……”

    “沾喜氣……呵呵……沾沾……”

    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艱難的、仿佛隨時會中斷的抽氣聲。

    翠柳跪在炕邊,眼楮哭得紅腫,正用濕布巾一遍遍擦拭著甦婉娘滾燙的額頭和脖頸。看到田澤生進來,如同看到了救星,連忙磕頭︰“神醫!求求神醫救救姨娘!求求您了!”

    田澤生面色凝重,一言不發。他示意翠柳讓開,自己坐到炕沿。沒有嫌棄屋內的氣味和環境,他伸出三根手指,穩穩地搭在甦婉娘枯瘦如柴、幾乎感覺不到脈搏的手腕上。

    觸手滾燙,脈象卻異常混亂。時而浮大滑數,如沸水翻滾;時而又沉細微弱,如游絲將斷。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郁結滯澀之感,死死盤踞在心脈附近。田澤生閉上眼,凝神靜氣,仔細體會著那混亂脈象下隱藏的真相。劉郎中等府醫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良久,田澤生緩緩睜開眼,眉頭緊鎖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翻看了甦婉娘的眼瞼,眼白渾濁泛黃,又湊近听了听她胸腔的呼吸音,那帶著明顯的濕羅音,心中已然明了。

    “如何?田先生?”劉郎中小心翼翼地問道。

    田澤生收回手,看著炕上氣息奄奄的甦婉娘,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嚴肅︰“風寒入體,邪熱內陷,只是表象。她這病根……在心。”

    “在心?”劉郎中等人面面相覷。

    “嗯。”田澤生點頭,目光掃過屋內眾人,最終落在甦婉娘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驚懼過度,憂思郁結,悲慟攻心……心脈被這股邪火郁氣死死纏住,耗盡了生機。所謂‘心主神明’,神明失守,故譫語妄言,高熱不退。髒腑失養,氣血枯竭,故形銷骨立,脈象紊亂。此乃‘心疾’,非尋常湯藥所能速效。”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深沉的無奈︰“‘身病易治,心病難醫’。她這病,湯石針砭,只能吊住一口氣,緩解些許苦楚。若想根除……難!難!難!” 他連說了三個“難”字,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翠柳心上。

    “那……那該如何是好?神醫,求您指條明路啊!”翠柳再次磕頭,額頭撞在地上砰砰作響。

    田澤生看著翠柳額頭滲出的血絲,又看了看炕上命懸一線的甦婉娘,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憐憫。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解鈴還須系鈴人。郁結在心,需得心藥來解。這‘心藥’……或許只有族長能給。若族長能親至,寬慰開解,或可……撬動一絲心結,引動一線生機。” 他話沒有說滿,但這已經是作為醫者,基于病情所能給出的最直接、也最無奈的判斷了。他仁心仁術,但絕不迂腐愚蠢。這“心藥”是什麼,指向誰,不言而喻。

    他不再多言,走到桌邊,提筆開方。藥方很簡單︰黃 補氣固脫,當歸、熟地養血滋陰,茯神、遠志安神定志,再加一味清心除煩的蓮子心。全是尋常的溫補安神之藥,治標不治本。

    “按此方煎服,一日三次,先吊住性命。”田澤生將藥方交給劉郎中,又看了一眼炕上的甦婉娘,嘆息一聲,對著何佳俊道︰“何總管,煩請將此間情形,如實稟報族長吧。澤生……盡力了。” 他言下之意,已將救治的關鍵和盤托出,剩下的,非醫者所能為。

    何佳俊心情沉重地接過藥方,點了點頭。

    正院暖閣。

    田澤生離開後不久,何佳俊便帶著沉重的消息回來了。他不敢隱瞞,將田澤生的診斷和那句“解鈴還須系鈴人”的話,原原本本地稟報給了顧遠和喬清洛。

    暖閣內剛剛恢復的溫馨氣氛,再次變得凝滯。

    顧遠听完,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煩躁、厭惡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的心頭。談心?開解?寬慰?讓他去面對那個險些害死他妻兒的女人?去扮演一個關懷備至的夫君?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他光是想到那張臉,想到她曾經做過的蠢事,就覺得一陣陣反胃!更別提還要去“寬慰”她?這比讓他再上戰場砍一百個無辜流民還難受!

    “知道了。”顧遠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帶著濃濃的不耐煩,“田先生仁至義盡,此事不必再勞他費心。我自有主張。” 他所謂的“自有主張”,就是徹底放棄。他絕不會踏足听雨軒。

    他揮揮手,對何佳俊吩咐道︰“傳令下去,就說本王有緊急軍務,需出府一趟。听雨軒那邊……讓人好生盯著,只要她不惹事生非,就讓她好生將養著。她若再鬧著要見我……”顧遠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譏誚,“就說本王不在府中。何時歸期……未定。” 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一個徹底的回避。他要用“不在府中”這個借口,徹底堵死甦婉娘最後一絲渺茫的期望。

    “是。”何佳俊心中了然,領命退下。

    喬清洛抱著顧明赫,靜靜地看著丈夫下達命令。當听到那句“本王不在府中”時,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看到了顧遠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厭煩和抗拒,也看到了他為了徹底擺脫這個麻煩而毫不猶豫地扯謊。他寧願背負一個“不在府中”的借口,也不願去看一眼那個瀕死的女人。

    這份決絕的冷漠,讓喬清洛在感到一絲莫名的、扭曲的安全感的同時,心底深處那抹被壓下的憐憫,卻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她為丈夫心里只有她和孩子而感到安心和感動,但同為女子,想到甦婉娘此刻的絕望和顧遠這冰冷的“不在府中”,又覺得無比悲涼。那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女孩,花樣年華,真的要這樣無聲無息地凋零在冰冷的角落了嗎?

    復雜的情緒在她心中交織。她需要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重。

    “夫君~”喬清洛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濃濃的嬌嗔和一絲故意找茬的意味,打破了沉默。她把懷里的顧明赫往顧遠那邊推了推,撅著嘴道︰“大壞蛋!偏心鬼!”

    顧遠正心煩,被喬清洛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弄得一愣︰“嗯?我又怎麼偏心了?”

    “你就是偏心!”喬清洛指著旁邊睡醒被抱來,正睜著烏溜溜大眼楮好奇張望的長子顧??,又指了指被顧遠放在小幾上的一柄剛剛削好的、小巧玲瓏的木劍,“你看看你!天天就知道見你的??兒!還給他削小木劍玩!”她又指向顧遠剛才趴著的、小女兒顧攸寧的搖籃,“來看我呢,就只趴在那里搖寧兒的搖籃!老是把赫兒推到我身邊抱著!你什麼意思嘛!”她越說越“委屈”,眼圈都紅了,“你是不是嫌赫兒不如??兒壯實,不如寧兒可憐?你偏心!赫兒以後肯定不喜歡你這個偏心的爹爹!哼!長大了就幫著我這個娘親對付你!”

    她這番胡攪蠻纏、指東打西的“控訴”,配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瞬間沖散了顧遠心頭的陰霾。他看著妻子懷里被“指控”為“不受寵”、正無辜地吐著奶泡泡的顧明赫,又看看旁邊因為被娘親點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小胖手捂住臉的顧??,再瞧瞧被吵醒後微微蹙眉、發出細弱哼唧聲的顧攸寧,只覺得哭笑不得,心中充滿了暖意。

    “哈哈哈!”顧遠忍不住大笑起來,伸手將喬清洛連同顧明赫一起摟進懷里,捏著她的鼻子,“我的好清洛,你這醋勁兒也太大了吧?連兒子女兒的醋都吃?好好好,是為夫錯了!”他故意逗她,“那你說怎麼才算不偏心?要不這樣……”他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光芒,指著三個孩子,“??兒,赫寧兒,加上我,我們三個個一伙,對付你和赫兒!怎麼樣?這總公平了吧?”

    “不對不對!”喬清洛立刻反駁,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容,“是我們四個對付你一個!他們仨都幫娘親!才不幫你這個大壞蛋爹爹呢!??兒,赫兒,寧兒,是不是呀?咱們一起對付爹爹!”她對著顧??和顧攸寧說道,仿佛他們真能听懂。

    小小的顧??似乎感受到了娘親的“召喚”,咧開嘴“咯咯”笑了起來,小手揮舞著。顧攸寧也停止了哼唧,睜著清澈懵懂的大眼楮看著爹娘。被抱在懷里的顧明赫更是興奮地蹬著小腿,咿咿呀呀。

    “好啊!四對一!他們仨幫著我不怕,擒賊先擒王!那我就專門對付你!”顧遠笑著去撓喬清洛的癢癢。

    “啊!壞蛋!不許撓!赫兒救我!”喬清洛笑著躲閃,抱著顧明赫當“盾牌”,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再次充滿了暖閣,仿佛將外面所有的陰霾和生死都隔絕開來。

    顧遠一邊和妻兒笑鬧,一邊感受著這份失而復得的溫暖和圓滿。清洛在他懷中嬌嗔,孩子們或笑或鬧,這人間至暖,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守護的珍寶。至于听雨軒里的冰冷和絕望……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個無關緊要的棋子,一個險些毀掉他珍寶的罪人,她的結局如何,已不值得他再多費一絲心神。

    然而,命運的巨輪,並不會因為一個角落的悲歡而停止轉動。顧遠沉浸在妻兒環繞的幸福中,喬清洛也暫時拋開了那絲憐憫,享受著劫後余生的溫馨。他們並不知道,一場遠超他們想象的巨大風暴,正隨著石洲城上空積聚的陰雲,悄然醞釀,即將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而來,將所有人,包括這剛剛安穩下來的王府,都徹底卷入其中。巨變的序幕,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拉開……

    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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