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大帳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炭火在銅盆里 啪作響的余音,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酒氣、汗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顧遠臉上的“激動”與“謙卑”在踏出營帳門檻的瞬間便已冰封,只剩下古井般的沉靜。夜風卷著沙礫撲打在臉上,帶著塞外四月的料峭寒意,他深深吸了一口這渾濁卻真實的氣息,將帳內那些虛情假意的觥籌交錯徹底拋在身後。
“顧帥。”金先生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側,低聲道,“一切安排妥當,兄弟們已在營外扎營警戒。晉王…送了些酒肉犒軍。”
顧遠微微頷首,目光投向轅門外那片在風沙中搖曳的火光,那是他三千雜牌軍臨時營地。“收下,讓兄弟們吃飽喝足,養精蓄銳。告訴阿魯台和王暢,約束好各部,不得生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明日一早,拔營,按原定路線返回石洲。”
“是!”金先生領命,遲疑了一下,“顧帥,那李存勖……”
顧遠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一個自以為看透一切的賭徒罷了。他要石洲的鹽鐵,更要石洲全部,要借我的刀去殺朱溫,更要朱溫死後我們所有人的命…胃口不小。”他抬頭望向晉陽城方向那模糊的輪廓,眼神銳利如刀,“可惜,他父王李克用都未能啃下的骨頭,他這乳臭未干的小兒,牙口還嫩了點。走,回營。”
夜色深沉,晉王府深處,李存勖的書房卻燈火通明。他卸去了宴席上的豪邁與熱絡,年輕的臉上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種近乎亢奮的野心光芒。他反復摩挲著案幾上那份剛剛由心腹謄抄好的“十年鹽鐵契約”,指尖劃過“石洲”、“二成”、“十年”這幾個字眼,如同撫摸著最心愛的珍寶。
“二成…十年…”他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殘忍交織的光芒,“喬清洛…喬老頭當初可是要把她送給我父王暖床的尤物…顧遠,你這契丹狗,倒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十年?哼!待本王踏平朱溫後,也許還用不上十年!下一個就是你!本王要讓你親眼看著,你那盛大娶來的嬌妻,如何在最低賤的營妓帳中哀嚎!本王要讓你那孽種,永生永世為奴!”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筆架硯台一陣亂跳,臉上因扭曲的欲望而顯得猙獰。
篤篤。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進來。”李存勖迅速收斂了臉上的猙獰,恢復了幾分王者的沉凝,但眼底那抹暴戾卻未完全散去。
門開,範文抱著一卷星圖,腳步無聲地走了進來。他面容清 ,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文弱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憂慮。他看了一眼李存勖案上的契約,欲言又止,最終深深一揖︰“殿下。”
“範先生來了。”李存勖隨意地指了指旁邊的席位,“坐。今日宴席精彩,顧遠此人,倒是讓本王開了眼界。他的價碼,本王應了。”
範文並未落座,反而上前一步,將手中星圖在案上小心鋪開,聲音低沉而急促︰“殿下!盟約既定,臣本不該多言。然,事關重大,臣近日夜觀星象,反復推演,紫微垣晦暗不明,太微垣殺氣隱現,尤其北天分野,客星犯主,凶煞之氣直指晉陽!此乃大凶之兆啊,殿下!”
李存勖眉頭微皺,有些不耐地瞥了一眼星圖上那些玄奧的符號︰“凶兆?範文,你為何又總是這般危言聳听。孤王提三尺劍縱橫天下,豈懼區區星象?”
“殿下!”範文語氣加重,手指急切地點向星圖一角,“非是臣危言聳听!星象示警,地理亦然!殿下請看,”他手指迅速劃過地圖,“晉陽乃我河東根本,潞州控上黨門戶,為晉陽之東南屏障!而石洲——”他的手指重重戳在黃河“幾”字形大彎內側那個點上,“此地屏黃河天險,扼契丹東渡之咽喉!潞州若失,中原之兵可直叩晉陽城下!這是朱溫盯著潞州不放的原因!可石洲若失,契丹鐵騎便可踏冰渡河,如尖刀直插晉陽側翼!顧遠此人,來歷詭譎,與契丹關系千絲萬縷,他處心積慮索要石洲十年,其心叵測!臣恐…恐他是耶律阿保機埋下的一顆毒釘!名為依附,實則為契丹他日南下,預先撬開黃河門戶啊!”
範文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額頭已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將心中最大的隱憂和盤托出,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然而,李存勖听完,卻只是發出一聲短促而輕蔑的冷笑。
“文和啊文和,”他站起身,踱到窗前,背對著範文,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你只知星象地理,卻不懂人心險惡,更不懂這亂世的活法!”他猛地轉身,目光銳利如電,“你以為本王不知顧遠的底細?你以為本王沒查過?”
他逼近一步,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得意︰“他顧遠,從來就不是耶律阿保機忠誠的狗!當年雲州會盟,我父王還在!孤就在父王身側!親眼所見!他那時就是左谷蠡王,後來才知道,他是耶律阿保機一直除之而後快的他兄長耶律洪那條死鬼的人!就是他,還有耶律洪的金狼衛,在雲州攪得天翻地覆!我鴉兒軍與張三金的拜火教打得昏天黑地,契丹人自己殺得血流成河!耶律阿保機和耶律洪的將領,恨不得把對方的腸子都掏出來!那場面,嘖嘖…顧遠能在那種修羅場里活下來,還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你以為他會真心實意替阿保機賣命?笑話!”
李存勖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他顧遠,就是個在各方勢力刀尖上跳舞的多面奸人!朱溫拉攏他,契丹利用他,如今他又找上本王!他想要的,不過是亂世里一塊能護住他妻兒的立錐之地!他給鹽鐵,本王給他庇護,各取所需罷了!至于石洲…哼!”他冷笑一聲,回到案前,手指再次重重敲在契約上,“本王比你更清楚它的價值!它不僅是錢袋子,更是黃河上的鎖鑰!他顧遠想借石洲當烏龜殼?本王就讓他先安心孵蛋!十年?也許都用不了十年!待本王收拾了朱溫老狗,騰出手來,第一個碾碎的就是他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契丹王八!石洲,連同他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都是孤王的囊中之物!”
“殿下!不可輕敵啊!”範文臉色慘白,還想做最後的掙扎,“顧遠此人,智計深沉,武功卓絕,絕非易與居人下之輩!今日演武,殿下也親眼所見!他那最後放水的一拳……”
“夠了!”李存勖斷然喝止,臉上已是不耐煩至極,“範文!本王敬你佔卜天時地利,為民除害功勛,敬你通曉天文地理。但軍國大事,運籌帷幄,自有本王與周德威將軍決斷!你當好你的欽天監,配合周將軍,推演天時,佔卜吉凶,確保孤王每戰必順,保障我軍每戰必勝!這才是你的本分!”他揮揮手,如同驅趕一只煩人的蒼蠅,“下去吧!本王乏了!”
範文僵立在原地,看著李存勖年輕氣盛、充滿自負與暴戾的臉,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直沖頭頂。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他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仿佛背負著千斤重擔,抱著他那卷被斥為無用的星圖,腳步沉重地退出了書房。那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異常淒涼。
書房門合攏的輕響,如同關上了一個謀士最後的忠言之路。
李存勖盯著合攏的門扉,眼中寒光更盛︰“顧遠…本王倒要看看,你這只八面玲瓏的狐狸,能在這亂世蹦 多久!喬清洛…哼!”他腦海中閃過情報中描述的、那個讓喬老頭甘願獻予李克用、又被顧遠奪到的絕色佳人,一股混合著佔有欲和毀滅欲的火焰在胸中灼灼燃燒。
翌日,天光微亮。晉王府議事廳內,氣氛卻是一派“熱烈”的和諧。巨大的沙盤擺在中央,山川河流、城池關隘清晰可見。
李存勖一身戎裝,英姿勃發,指著沙盤上潞州今山西長治)的位置,意氣風發︰“顧兄!朱溫老賊去而復返,以為我父王新喪,河東可欺!潞州被圍年余,李思安那廢物寸功未建,反折損本王千余將士!如今換了個劉知俊,帶萬余精兵又來送死!此乃天賜良機,正好將其聚殲于潞州城下,一雪前恥!”
顧遠同樣一身利落勁裝,站在沙盤另一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激憤”與“欽佩”︰“晉王殿下所言極是!朱溫老賊,欺人太甚!潞州乃河東門戶,絕不容有失!殿下少年英主,神武天縱,此戰必能大破梁軍,揚威天下!”他話鋒一轉,手指精準地點在潞州外圍幾處山林河谷,“不過,朱溫老奸巨猾,劉知俊亦非庸手。其大軍雖驕,但外圍眼線密布,斥候如蝗。若殿下大軍貿然強攻,恐其見勢不妙,龜縮固守,或斷我糧道,反為不美。”
李存勖眼中精光一閃,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哦?顧兄有何高見?”
顧遠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一種洞悉戰局的自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高見不敢當。小弟願為殿下分憂。我石洲部眾,雖不及殿下鴉軍精銳,然勝在熟悉山野,精于潛行襲擾。我可遣精銳小股,偽裝流寇或地方豪強武裝,分數路出擊!”他的手指在沙盤上潞州外圍快速劃動,“一者,襲殺其外圍斥候、信使,斷其耳目,令其變成聾子瞎子!二者,佯攻其小股運糧隊、零散營寨,制造混亂,使其風聲鶴唳,疲于奔命!三者,散布流言,言晉王新喪,軍心不穩,內部傾軋……誘其輕敵冒進!”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李存勖︰“待其外圍眼線被剪除大半,軍心被擾,驕橫之氣更盛,誤判我軍虛實之時!殿下再以雷霆萬鈞之勢,親率主力,正面猛攻!然攻勢需猛而不絕,似全力施為,卻又留三分余地,示之以‘力竭’之象,進一步驕其心志,誘使其主力盡出,與我決戰于野!”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潞州城前一片開闊地帶,“屆時,我石洲主力將如鬼魅般,自石洲星夜疾馳而來,直插其側後,斬斷其歸路,配合殿下,給這老賊來一個…甕中捉鱉!畢其功于一役!”
“好!好一個‘驕兵之計’,好一個‘甕中捉鱉’!”李存勖撫掌大笑,眼中閃爍著興奮與算計的光芒,仿佛已看到朱溫授首的場景,“顧兄此計甚妙!就依此而行!你我兄弟齊心,何愁朱溫不滅!河東霸業可成!”他親熱地拍了拍顧遠的肩膀,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語氣帶著幾分“為難”,“只是…大軍遠征,糧秣軍械消耗甚巨。尤其是鹽鐵,士卒甲冑兵刃修繕,戰馬蹄鐵更換,皆不可或缺。顧兄的石洲商會…還需多多襄助啊!”
“殿下放心!”顧遠答得斬釘截鐵,臉上是毫無破綻的“赤誠”,“為殿下大業,石洲商會必傾盡全力!所需鹽鐵,定當優先供給,源源不斷運抵軍前!此乃小弟分內之事!”他心中冷笑,鹽鐵?給你!吃得越多,將來吐得越干淨!
“痛快!”李存勖大笑,仿佛極為滿意,“事不宜遲!顧兄速回石洲調兵遣將!孤王這邊,即刻點將發兵!潞州城下,你我共飲慶功酒!”
“定不負殿下所托!”顧遠抱拳,神色“肅然”。
議定方略,兩人又就細節反復推敲,表面上一團和氣,兄友弟恭,實則字字句句皆暗藏機鋒,互相試探著對方的底線與後手。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結束。
顧遠帶著手下,在晉軍“熱情”的禮送下,策馬離開晉陽城。馬蹄踏過干燥的黃土官道,揚起陣陣煙塵。遠離了那座充斥著虛偽與算計的城池,顧遠緊繃的心弦才略微松弛。計劃的第一步,終于成了!李存勖這頭年輕的猛虎,已被鹽鐵之利和潞州大功的誘餌牢牢吸引,正一步步踏入他精心編織的網中。朱溫…契丹…還有潛藏在暗處的其他勢力…這盤亂世棋局,他顧遠已悄然落子。
接下來,便是石洲的全力運轉,情報的精準傳遞,以及那致命一擊的時機把握…他腦海中飛速勾勒著後續行動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可能出現的變數…
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如驟雨般的馬蹄聲從後方官道狂飆而來!塵土飛揚中,一騎赤磷衛斥候,渾身風塵僕僕,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與一絲掩不住的焦灼,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到顧遠馬前!
“報——!!!”
嘶啞的吼聲撕裂了空氣。那斥候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雙手將一份染著汗漬的密信高舉過頭頂,聲音因急促而變調︰“石洲急報!夫人…夫人胎動異常!產婆斷言,疑似胎位是倒著的!難產,不日便要臨盆!夫人她…她日夜憂思,寢食難安,口中…口中時時呼喚族長之名!赤磷衛晁頭領命屬下星夜兼程,稟報族長!請族長速歸!”
如同九天驚雷在耳邊炸響!
顧遠臉上那運籌帷幄的冷靜、那深沉的算計、那一切偽裝的面具,在听到“臨盆”、“憂思”、“呼喚族長之名”這幾個字的瞬間,轟然崩塌!
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淨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氣。那雙深邃沉靜、仿佛能洞悉一切陰謀詭計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近乎空白的驚駭和一種被利刃刺穿心髒般的劇痛!握著韁繩的手猛地一緊,青筋根根暴起,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座下的汗血馬似乎感受到主人心緒的劇變,不安地刨動著前蹄,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清洛…要生了?才九個月啊,怎麼和阿茹娜當初一樣,又是難產?蒼天又要跟我開玩笑?…”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那個嬌小玲瓏的身影,那張總是帶著溫柔淺笑、此刻卻因憂思而憔悴蒼白的小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腹中那尚未出世、卻已能隔著肚皮與她“頑皮”互動的孩兒…強烈的擔憂與巨大的愧疚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什麼宏圖霸業,什麼陰謀算計,在這一刻都變得輕如鴻毛!
“顧帥!”金先生也變了臉色,急忙上前,“夫人吉人天相,定能平安!石洲有晁豪、有赫教主,史教主她們在,還有最好的產婆…”
“備馬!”顧遠猛地打斷他,聲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和近乎狂熱的急切。他根本不等金先生說完,目光如電般掃過身邊僅有的幾名赤磷衛親隨,“你們幾個,跟我走!”他猛地一扯韁繩,汗血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雲裂石的長嘶!
“顧帥!大軍…”金先生急道。晉陽至石洲,近二百里崎嶇山路,大軍行動,縱使輕裝簡從,至少也需四日!
顧遠大吼沖眾人說道“大軍由墨罕、王暢統率,按原定路線,穩步行軍!不得有誤!”那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眼中只剩下石洲的方向,只剩下那個需要他的身影。“駕!”
話音未落,他已狠狠一夾馬腹!汗血馬如同離弦的血色怒矢,四蹄騰空,化作一道赤色的閃電,撕裂了官道上昏黃的煙塵,向著北方,向著石洲的方向,狂飆而去!那幾名被點到的赤磷衛精銳,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催動戰馬,緊隨其後,幾騎瞬間絕塵而去,只留下漫天翻卷的黃土煙龍。
金先生望著那消失在煙塵中的一點赤紅,又看看身後尚未開拔的大部隊,重重嘆了口氣。他這位智計百出、深藏不露的元帥,終究還是有他無法割舍的軟肋。
風,在耳邊呼嘯!如同無數厲鬼的哭嚎。
山,在兩側飛退!化作模糊的青色殘影。
路,在蹄下顛簸!碎石和塵土無情地抽打在臉上、身上。
顧遠伏在馬背上,身體壓得極低,幾乎與汗血馬火紅的鬃毛融為一體。他感覺不到疲憊,感覺不到饑餓,感覺不到身體與馬鞍劇烈摩擦帶來的疼痛。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快!再快!清洛在等他!他們的孩子在掙扎著要來到這個亂世!
這汗血馬是他不久前斥重金,從波斯人那買的萬里挑一的汗血龍駒,此刻這馬仿佛真有靈性般,也感受到了主人那焚心蝕骨的焦灼,它爆發出了生命中最極致的速度與耐力!口鼻中噴出的白氣如同蒸騰的雲霧,赤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在陽光下反射出寶石般的光澤,卻又迅速被狂奔帶起的疾風吹干,留下一層細密的鹽霜。四蹄翻飛,每一次落地都如同擂響的戰鼓,在寂靜的山谷間激起沉悶的回響。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渴了,掬一捧山澗冷水。
餓了,嚼一口冰冷的干肉。
困了?不!不能困!每一次眼皮沉重欲闔,喬清洛那蒼白憔悴、帶著無盡思念與恐懼的小臉便會清晰地浮現,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入他的神經,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
當赤色的殘陽再次將西天染成一片淒艷的血紅,當巍峨的石洲城那熟悉的輪廓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時,汗血馬發出一聲混合著疲憊與解脫的長嘶,速度終于不可遏制地慢了下來。它渾身如同水洗,四蹄微微顫抖,口鼻間噴吐著滾燙的白沫。
顧遠也瀕臨了極限。靛青色的武袍被塵土、汗水和荊棘刮破,變成襤褸的灰黃色。嘴唇干裂出血,眼窩深陷,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一層淡淡的青黑的胡茬,整個人憔悴了大半,如同剛從地獄中爬出。唯有那雙眼楮,依舊亮得驚人,死死盯著石洲城中那座熟悉的院落方向。
城門早已得到消息,守城的赤磷衛肅然行禮,迅速放行。顧遠根本無暇顧及,策馬沖入城中,馬蹄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急如驟雨的脆響,引得路人紛紛驚惶避讓。
沖進府邸大門,甩開韁繩,顧遠甚至來不及等馬完全停穩,便飛身而下,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他一把推開聞聲迎上來的晁豪,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夫人呢?!”
“在…在內室!產婆都在!”晁豪看著顧遠此刻的模樣,也是心頭巨震。
顧遠如同旋風般沖向後院。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和草藥的味道,還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從內室傳來,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心髒。
他猛地推開房門。
內室光線有些昏暗,窗戶被厚厚的簾子遮住大半。幾個產婆和侍女圍在床邊,神色緊張而忙碌。空氣里藥味和血腥味更濃了。
床榻之上,喬清洛小小的身軀陷在厚厚的錦被里,只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汗水浸濕了她的鬢發,凌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上。她眉頭緊鎖,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如同瀕死的蝶翼般劇烈顫抖著,嘴唇已被自己咬得滲出血絲。每一次宮縮帶來的劇痛,都讓她縴細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小獸哀鳴般的痛苦呻吟。
“清洛!”顧遠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幾步沖到床邊,聲音顫抖地喚著她的名字。
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聲音傳入耳中,仿佛帶著某種神奇的力量。喬清洛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那雙原本因劇痛而有些渙散失焦的美麗眸子,在看清床前那張風塵僕僕、憔悴不堪卻寫滿無盡擔憂與心疼的臉龐時,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彩!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驟然點亮!
“夫…夫君…”她虛弱地呼喚著,聲音細若蚊吶,卻帶著巨大的驚喜和難以言喻的委屈,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瞬間涌出眼眶,滾落蒼白的臉頰,“你…你回來了…我…我好怕…”她想抬手去踫觸他,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我在!清洛,我回來了!不怕!夫君在!”顧遠一把握住她冰涼汗濕的小手,那刺骨的涼意讓他心頭又是一陣抽痛。他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在床邊,另一只手輕輕拂開她汗濕的額發,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仿佛在觸踫一件稀世珍寶。
他凝視著她憔悴卻依舊美麗的小臉,看著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眉眼,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著掌心下那只小手的微弱顫抖,心中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愛憐,是心疼,是撕心裂肺的愧疚,是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無力感!什麼運籌帷幄,什麼雄圖霸業,在這一刻都顯得那麼蒼白可笑!他此刻只想守在這里,守著他的清洛,守著他即將出世的孩子!
“夫君…產婆說…是個壯實的男孩…他…他等不及了…”喬清洛斷斷續續地說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宮縮襲來,她慘叫一聲,猛地吸了一口冷氣,指甲深深掐入顧遠的手背,身體繃緊如弓。
“夫人!用力!看到頭了!再用力啊!”產婆焦急地喊著。
顧遠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傳遞來的巨大痛苦和生命力在劇烈消耗的虛弱感。他不再猶豫,沉聲道︰“清洛,別怕!看著我!跟著我!”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股精純溫和、帶著勃勃生機的真氣,如同汩汩暖流,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斷地順著她的掌心渡入體內。這並非療傷,而是以自身本命元氣,為她補充體力,撫慰痛苦,護住心脈!
那暖流涌入,喬清洛緊繃的身體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絲,緊鎖的眉頭也舒展了些許。她貪婪地汲取著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如同即將溺斃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努力睜大眼楮,望著顧遠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沒有陰謀算計,沒有殺伐果斷,只有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心疼、憐惜和無盡的溫柔。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血絲,看到了他下巴的胡茬,看到了他風塵僕僕的憔悴…他是真的不顧一切地趕回來了!為了她和孩子!
“夫君……別這樣…注意身體…我…我會…會好好的…”她艱難地扯出一個蒼白卻無比堅定的笑容,仿佛在用盡全身力氣向他保證,“我們的…孩兒…也要…好好的…”她反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回握住顧遠的手。仿佛要將彼此的生命,通過這交握的雙手,緊緊連接在一起。
顧遠心頭顫抖,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發熱。他俯下身,在她汗濕冰涼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滾燙而鄭重的吻,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我答應你!一定會!我顧遠在此立誓,必親眼看著我們的孩兒平安降生!護你們母子一世周全!清洛,信我!”
就在這時,喬清洛腹部的錦被下,傳來一陣清晰而有力的踢動!仿佛那個迫不及待想要降臨世間的小生命,在用他獨特的方式,回應著父親擲地有聲的誓言,也催促著母親,為他打開通往這個亂世的大門。
產婆驚喜的聲音響起︰“夫人!再加把勁!小公子等不及要見爹娘了!腳出來了……”
內室里,壓抑的呻吟聲陡然拔高,混合著產婆急促的指令,生命誕生的交響曲進入了最激烈、最關鍵的高潮。顧遠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溫養的真氣,目光須臾不離那張痛苦卻寫滿堅毅的小臉,仿佛要將這一刻的擔憂、守護與無聲的誓言,深深烙印進自己的靈魂深處。窗外,石洲城暮色四合,亂世的烽煙依舊在遠方燃燒,而這座小小的院落里,一場關于愛與守護的戰役,正迎來最終的曙光……
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