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繼續前行,臨近涼州城下,景象更是讓兩位京城來的貴官瞠目結舌。
沒有想象中的森嚴壁壘、十步一哨。
此時,城門大開,人流如織。
一隊隊滿載貨物的商隊,正排著隊,有條不紊地接受檢查。
那些商賈,臉上洋溢著的是一種陳玄從未在商人臉上見過的光彩——那是一種混雜著精明、驕傲和希望的神情。
幾個身穿涼州軍服的兵士在維持秩序,他們腰桿筆直,眼神銳利,但對百姓和商賈說話時,卻並無半分驕橫。
“老丈,您這車慢點,別踫著孩子。”
“這位掌櫃,文書拿好,祝您生意興隆!”
李思看得直搖頭︰“成何體統!軍不成軍,民不聊生……”
“哦不,是民無敬畏之心!”
“這三皇子趙軒,就藩後,果然是把涼州弄得烏煙瘴氣!”
陳玄沒有理會他的聒噪,他的目光,被城門口一塊巨大的木制牌匾吸引了。
上面用蒼勁的筆力寫著幾行大字。
“入我涼州,皆為家人。”
“有冤屈者,鳴鼓申之;有困難者,官府助之。”
“在此地,人,生而平等。”
“不跪天子,不跪官吏,只跪天地父母,跪人間道義!”
轟!
陳玄只覺得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個響雷。
不跪天子!
這四個字,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這是謀反!這是赤裸裸的謀反宣言!
可偏偏,這宣言之下,是萬民安樂,商賈雲集。
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攫住了陳玄的心。
他忽然覺得,自己讀了幾十年的聖賢書,在這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話。
“兩位天使,一路辛苦。”
城門口,涼州王府長史顧清流早已等候多時。
他身後跟著一眾文官,對著欽差車隊拱手行禮,神態謙和,卻無諂媚。
李思冷哼一聲,從鼻子里發出一個音節,算是回應。
他覺得趙軒本人未曾出城迎接,已是天大的失禮。
陳玄則翻身下馬,還了一禮︰“顧長史客氣了。”
“我等奉皇命而來,不知涼州王殿下,現在何處?”
顧清流微微一笑︰“殿下正在涼州書院,與眾將士、工匠們一同鑽研格物之學。”
“殿下有令,兩位天使遠來是客,不必急于公務。”
“先請入城,看看如今的涼州,也算不虛此行。”
“荒唐!”李思終于忍不住了,大聲訓斥道。
“朝廷天使在此,他一個藩王,竟敢躲在書院里不見?這是藐視君上!”
顧清流臉上的笑容不變,只是眼神涼了半分︰“李大人慎言。”
“我家殿下說過,坐在王府里听匯報,看到的只是文書上的涼州。”
“走在田間地頭,走進工坊書院,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涼州。”
“陛下想讓天使看的,想必也是真正的涼州吧?”
一句話,把李思噎得滿臉通紅。
陳玄心中一凜,攔住了還要發作的李思,對顧清流道︰“既是王爺安排,我等便客隨主便。”
他倒要看看,這趙軒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接下來的半日,對李思來說是煎熬,對陳玄而言,卻是畢生難忘的顛覆。
他們沒有被領入富麗堂皇的王府,而是走在涼州城的街巷里。
街道潔淨得令人發指,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個名為“公共茅廁”的屋子,進出者皆是平民百姓,卻無異味傳出。
道路兩側,有石砌的明渠,流淌著清澈的活水。
他們看到識字班的牌子掛在街頭,一群半大的孩子,正跟著一位老秀才朗朗讀書,念的是“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他們看到巡街的將士,遇到翻倒的貨郎車,沒有呵斥,反而上前幫忙扶起,引來周圍百姓一片善意的笑聲。
他們看到一座巨大的工坊前,掛著“冶鐵司”的牌子,里面熱火朝天,卻听不到熟悉的打鐵聲,只有一種奇怪的、轟隆隆的聲響。
李思的嘴,從一開始的撇著,到後來的微微張開,再到最後,已經合不上了。
他想挑刺,卻發現無處可挑。
這真的是那個傳說中,被五姓七望封鎖得民不聊生的涼州?
這真的是那個被彈劾為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的趙軒治下的涼州?
若這是謀反,那京城里,被世家大族蛀得千瘡百孔的大盛,又算什麼?
終于,他們被帶到了城西的涼州書院。
還未進門,便听到里面傳來一個清朗而有力的聲音,似乎正在講解著什麼。
當他們踏入那間巨大的講堂時,眼前的景象,讓禮部侍郎陳玄這位見慣了大場面的朝廷重臣,也險些失態。
講堂里,坐得滿滿當當。
前排,是諸葛明、孟虎、傅青山這等文臣武將。
中間,是顧清流這樣的王府官員,還有一些頭戴方巾的本地士子。
後面,甚至還有身上帶著汗咸味的工匠,以及幾位衣著華貴的商人。
士、農、工、商,濟濟一堂!
而講台之上,那個身穿一身便服,手持一根木棍,正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的年輕人,不是涼州王趙軒,又是誰?
“……所以,物體之所以會下落,不是因為有什麼陰氣,而是因為這片大地,對萬物都有一種吸引之力。”
“我們可以稱之為,重力。”
“而孔明燈能飛上天,恰恰是為了對抗這種力。”
“火,加熱了燈內的空氣,使其變輕,密度小于外界的冷空氣。”
“于是,就像木頭能在水里浮起來一樣,這團熱空氣,就帶著燈,在空氣的海洋里,浮了起來……”
趙軒的聲音,充滿了奇特的魅力。
他講的東西,陳玄一個字都听不懂,卻又覺得,那里面蘊含著某種直指事物本源的,樸素而強大的道理。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
李思終于找到了發作的機會,他指著趙軒,厲聲喝道。
“聖人雲,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你竟敢妖言惑眾,說什麼地有吸力,簡直是大逆不道!”
他的聲音,打破了講堂里專注的氣氛。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孟虎那銅鈴般的眼楮一瞪,剛要起身罵娘,卻被趙軒一個眼神制止了。
趙軒放下木棍,看向陳玄和李思,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的微笑。
“讓兩位天使久等了。”他走下講台,拍了拍手上的筆灰。
“本王正講到緊要處,一時忘我,還望恕罪。”
他的態度,禮數周全,卻又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掌控感,仿佛他才是這里理所當然的主人,而兩位欽差,不過是來訪的不速之客。
陳玄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那卷明黃的聖旨,沉聲道︰“涼州王趙軒接旨!”
趙軒整理了一下衣衫,神情一肅,對著聖旨的方向,躬身行禮︰“臣,趙軒,接旨。”
沒有下跪。
他只是躬身。
滿堂的將士、官員、工匠、商賈,無一人下跪。
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的王。
李思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
陳玄的心,則沉到了谷底。
他忽然明白了。
趙軒給他看的這一切,不是示威,也不是炫耀。
他是在告訴皇帝,告訴整個大盛朝廷——
這天下,病了。
病在人心,病在根骨。
而他趙軒,在涼州,正在用一種全新的方式,為這腐朽的天下,刮骨療毒。
這頭猛虎,早已不滿足于守護江山了。
他要的,是重鑄一個,嶄新的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