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將涼州城的輪廓染成溫暖的金色,喧囂了一天的街道漸漸沉靜下來。
涼州王府長史,顧清流,脫下了象征官身的袍服,換上了一身尋常的青布長衫,手里提著一包點心和一小壇好酒,腳步輕快地穿過巷陌。
自殿下入主涼州,這城里的空氣仿佛都變得不一樣了。
曾經彌漫在街頭巷尾的麻木與絕望,如今已被一種肉眼可見的生機與希望所取代。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從小便交好的玩伴,鐵雲的家。
鐵雲是城中數一數二的打鐵匠,一手鍛鐵的絕活。
在過去,不僅能讓他養活一家老小,還能時常接濟鄰里,是街坊四鄰眼中了不起的人物。
“清流,你這大忙人,怎麼有空來我這破地方?”
鐵匠鋪內,膀大腰圓的鐵雲見到顧清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只是那笑意並未抵達眼底。
顧清流將禮物放在一旁,笑著捶了他一拳︰“再忙,也得來看看自家兄弟不是?”
他環顧四周,看到鐵雲家中添置了不少新物件。
連院角的鐵老爹,都坐在一張新打的椅子上曬太陽,那條困擾多年的老寒腿,似乎也利索了不少。
“日子過得不錯嘛。”顧清流由衷地說道。
鐵雲沉默了片刻,悶悶地“嗯”了一聲。
“怎麼了?看你一副不開心的樣子。”顧清流敏銳地察覺到了好友的情緒不對。
鐵雲拿起桌上的水瓢,猛灌了一口,嘆氣道︰“清流,你說,這日子是不是好得有點不真實?”
“殿下又是給我們免費治病,又是低價賣糧,前些天還分了田地,連耕牛種子都不要錢……”
“我爹的腿,就是在甦婉神醫的醫館治好的。”
“我們家,分了足足百畝地!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可我……我這心里,就是有點不得勁。”
顧清流不解︰“這是為何?”
鐵雲苦惱地抓了抓頭,似乎不知該如何訴說︰“以前,我靠這身打鐵的手藝,是這城里響當當的人物。”
“誰家要打個好農具,造個好物件,都得來求我。”
“我靠著這個,養家糊口,受人尊敬。”
“可現在……大家都有了地,有了飯吃。”
“殿下又建了那麼大的軍器監和冶鐵工坊,我這點手藝,還算得了什麼?”
“搞不好,很快就要關門喝西北風了。”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種深深的失落與迷茫。
顧清流正想開口勸慰,院角里,鐵雲的老父親卻猛地站了起來,抄起手邊的拐棍,氣沖沖地走了過來。
“你這個沒出息的混賬東西!”
老漢舉起拐棍,毫不留情地就往鐵雲背上抽去。
“爹!你干什麼!”鐵雲被打得一個趔趄,卻不敢還手。
“我打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畜生!”老漢氣得滿臉通紅,拐棍一下下地落下。
“殿下給了我們活路!給了我們尊嚴!能為殿下賣命,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你倒好,還在這里自怨自艾,嫌自己不重要?”
“要我說,你的命都是殿下給的!”
老漢樸素而又執拗的觀念里,趙軒便是天,是神,不容許任何人有半點質疑。
鐵雲被父親的拐棍追著滿院子跑,最終被顧清流一把拽出了家門。
“唉!”站在街上,鐵雲揉著後背,無奈地對顧清流解釋道︰“你瞧瞧,我爹現在就是這樣,誰都不能說殿下半句不是,跟中了邪似的。”
顧清流看著好友狼狽的模樣,非但沒有取笑,反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鐵叔說得沒錯。”
鐵雲一愣︰“你也覺得我該打?”
“不!”顧清流搖了搖頭,“我是說,我能理解鐵叔的心情。”
“因為在涼州,有無數個像鐵叔這樣的人。”
“清流!”鐵雲忽然認真地看著他,“你現在是殿下身邊的人,你跟我說句實話,殿下……他真有外面傳的那麼神,那麼好嗎?”
顧清流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殿下的行事,殿下的胸襟,不是我們這些‘粗人’能完全看透的。”
“你與其听我說,不如以後自己親眼去看。”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低沉而鄭重。
“鐵雲,你我從小就在這涼州城長大,見過的官老爺和世家大族還少嗎?”
“在他們眼里,我們是什麼?”
“是牛,是馬,是會說話的牲口,是隨時可以舍棄的螻蟻。”
“但殿下不一樣。”
顧清流的目光穿過街道,望向遠處那座正在加緊建造,巍峨壯觀的王府,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殿下,把我們當做人。”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鐵雲的心上。
是啊,他把咱們當人!
一個最簡單,卻也最奢侈的詞。
兩人並肩坐在街邊的石階上,鐵雲親眼看到,那個在街角掃地的王婆婆,曾經因為癱瘓在床,被兒子媳婦視為累贅,幾次都想尋死。
可現在,她不僅能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路,殿下還給她安排了清掃街道的活計,每日二十文錢,足夠她自己吃飽穿暖。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在他看來,遠比分田地,免賦稅那些宏大的政令,更能觸動人心。
“混賬!”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大街盡頭,忽然傳來一陣中氣十足的咆哮,那聲音充滿怒火,仿佛一頭被激怒的猛虎。
“那是誰啊?好大的火氣,莫不是孟虎將軍又在操練新兵?”鐵雲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顧清流聞聲望去,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有些古怪。
他干咳了一聲,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說道︰
“不,那人……應該正是涼州王殿下。”
“不知,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惹到了他。”
顧清流和鐵雲面面相覷,那聲音中蘊含的滔天怒火,仿佛要將整個涼州城的天空都燒出一個窟窿。
“走,去看看!”鐵雲一把拉起顧清流,兩人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朝著城中主街狂奔而去。
還未到街口,鼎沸的人聲便撲面而來。
只見長街之上,黑壓壓地圍滿了百姓,一個個義憤填膺,卻又畏于王府親衛攔出的人牆,敢怒不敢言。
人群中央,一輛販賣炊餅的小車翻倒在地,滾燙的爐灰撒了一地,一個七八歲的男童正躺在母親懷里,抱著血流不止的小腿放聲大哭。
哭聲淒厲,揪著所有人的心。
而在他們面前,幾個身穿華麗裘袍、頭戴金頂帽的吐蕃人,正趾高氣揚地站著。
為首那人,看打扮應是個使者,臉上非但沒有半分歉意,反而正對著一名涼州城的都尉唾沫橫飛。
“你們涼州人就是一群刁民!”
“我的人不過是馬受了驚,是這孩子自己撞上來的!”
“如今我的人受了驚嚇,馬也崴了腳,你們非但不賠禮道歉,還敢圍堵我們?”
“這就是你們涼州王府的待客之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