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封厲清的房間,封宏明沒有停留,轉身下樓梯。上車時,接到心腹打來的電話︰
“封總,蕭烈今天去了崇海公寓。”
封宏明一步跨進車廂,面上看不出情緒,但握著手機的指關節已然泛白︰
“……去了多久?”
“大約一小時。”心腹低聲匯報,“我們的人看到他離開時神色如常。公寓那邊…暫時沒有異常動靜。”
車門在身後自動閉合,掛斷電話的剎那,封宏明身上那點閑適瞬間蒸發,只剩下刀刃般的鋒芒︰
“去崇海。”
——
崇海公寓。
夏星宇站在落地窗前,暮色將城市一點點吞噬。窗外亮起的霓虹,映亮他蒼白的面容,也在他洗得發白的舊襯衫上留下斑斕的光影。
這件衣服是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封宏明送給他的,有點不合身,但他很喜歡。
因為那晚,他就是穿著這件襯衫,將自己完完全全送給了封宏明。
他曾將它當成神的賞賜,如今穿在身上,卻成了最後的裹尸布,諷刺又悲涼。
樓下傳來清晰的落鎖聲。
門很快被粗魯地推開,砸在牆上。封宏明高大的身影帶著生人勿近的寒氣闖進來,那股久居人上的的威壓瞬間擠滿這間不大的屋子。
他反手關上門,目光掠過房內寒酸的布置,精準釘在窗邊那個單薄的背影上。
“蕭烈來過?”封宏明開門見山,走近幾步,高檔皮鞋踩在廉價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像敲擊在夏星宇破碎的神經上。
夏星宇緩緩轉過身,動作有些遲滯。再次見到這張熟悉的臉,他的心依舊控制不住發燙、顫抖,卻在觸及對方眼中輕蔑的冷意、以及一閃而過的厭惡時,瞬間死寂下來,像風暴過後被徹底沖刷干淨的沙灘。
“嗯。”夏星宇的聲音很輕,臉上掛著往日的溫順,“他在查封野的死因,問我跟封野是什麼關系?知不知道陷害封野的人?”
封宏明沒立即說話,“啪嗒”一聲,點燃一根雪茄。火苗跳躍了一下,照亮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也映出唇邊那抹寒森森的笑容。他深吸了一口,才用混合著辛辣煙草味的語調問︰
“你怎麼說?”
夏星宇仿佛沒看見他眼底的寒意,淡聲回答︰“我說,我貪慕虛榮,想攀上封二爺,不想封二爺對我完全不感興趣,被他教訓後,我便再不敢出現在他面前,之後也再沒見過他。”
“哦。”封宏明看過來,濃白的煙霧從唇齒間溢出,模糊了片刻銳利的眼神,“就這些?”
“嗯。”夏星宇道,“人死不能復生,我猜他做這些也只是做樣子給外人看,畢竟他跟封野也不過才認識大半年,又沒正式結婚,您說呢?沒得到有用的回答,他自然離開了。”
封宏明眼中盛著審視,忽然勾著唇角笑起來︰“小夏,過來。”
夏星宇走過去, 在封宏明一臂的距離前站定。
封宏明拿出一盒巧克力,打開盒蓋,當著夏星宇的面,取出一顆,親手剝開包裝紙,遞到夏星宇嘴邊︰
“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口味,我過來前特意為你帶的。”
夏星宇垂眸掃了眼遞過來的巧克力,沒立即張口。一股莫大的酸楚從心底翻涌而上,幾乎將他搖搖欲墜的信念沖垮。
封宏明見人遲遲不張嘴,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出口的聲音卻依舊溫柔︰
“怎麼?不喜歡?”
夏星宇搖搖頭,眼淚幾乎隨著這個動作掉出來,他吸了吸鼻子,強壓下翻騰的情緒︰
“沒有。”他牽了牽嘴角,笑得依舊如初見封宏明時那般小心卑微,“我只是想到,既然封野都死了,那麼那個計劃……還要施行嗎?”
封宏明忽然覺得煩躁,收回拿著巧克力的手,抬起右手夾著的雪茄,吸了一口,轉身看向窗外。煙霧從他的側面裊裊升騰,磁性的嗓音打破夏星宇最後的希冀︰
“如果我說封野沒死呢……”
煙草的味道在房間無聲蔓延,只余下兩人沉默地呼吸。
封宏明又吸了一口煙,煙草燃燒的微響格外清晰。片刻,他才再度開口,轉身看著夏星宇,眼底釀著歲月沉澱的滄桑與無奈︰
“……小夏,我沒有辦法了……這一切都是老爺子設的局,若沒有這個計劃,我們將一敗涂地……”
夏星宇靜靜回望,心卻在這一刻碎成灰燼——這個男人連讓人去死,都說得這麼深情。
封宏明上前一步,手臂一伸將夏星宇攬進懷里,下巴輕抵著青年的發頂︰
“小夏,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夏星宇任由他抱進懷里,再次墮入這個夢寐以求的懷抱,眼淚終究還是不爭氣地掉出來,他抬手回抱住封宏明,將臉埋進他染了煙草味的胸膛,聲音貼著封宏明的布料傳出來,
“對,我會幫你的……”
听到想要的回答,封宏明的情緒明顯揚起,抱著夏星宇的手臂因激動而收緊。
片刻,夏星宇從封宏明懷里抬起頭,“阿明,我想你親親我,可以嗎?”
封宏明怔了一下,看著夏星宇被淚水洗滌過的眼楮,終是緩緩低頭,嘴唇正要踫上夏星宇的臉頰時,夏星宇忽然轉頭,摟著封宏明的脖子,結結實實吻住了他的唇。
封宏明明顯抗拒了一下,大約想到什麼,到底沒將人推開。
夏星宇吻得纏綿,不同于以往小心翼翼的試探,這次深情又忘我,不留余地的吮吸幾乎帶著恨。
就在封宏明的呼吸愈見粗重時,夏星宇一直摟在他頸後的手一翻,一枚閃著寒光的銀針出現在指尖,緊接著快速而精準地刺入了封宏明頸後某個穴道。
封宏明身形一僵,猛地去推夏星宇。
夏星宇指尖力道再送,銀針又沒入一寸。
高大的身軀漸漸軟下去,夏星宇雙臂托住他,臉頰因為方才的親吻而微微泛紅,那雙總是承載著卑微的漆黑瞳仁里,此刻綴滿死灰燃燼的枯寂絕望︰
“幫你一起下地獄,好不好?”
他拖著封宏明沉重的身軀朝落地窗走去。轉身時,瞥見滾落在地的那顆巧克力。
他蹲下身,捏起那顆巧克力塞進封宏明的掌心,然後握著他的手,將巧克力放進自己嘴里。可可濃郁的香氣在嘴里化開,掩蓋了里面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是安眠藥。
夏星宇卻盡數咽下,看著暫時失去意識的封宏明,睫毛緩慢的眨了一下︰
“想不到,你是來送我走的。……也好……”
他站起身,聲音輕得像囈語︰“這樣……才算公平。”
夏星宇的外祖曾是中醫聖手,他完全遺傳了外祖于醫道上的天賦,認穴辨藥他從小就會。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用,竟是用在自己最愛的人身上。
他拖著封宏明一步步走到敞開的陽台。為了方便那個計劃,這里未做任何防護。落地窗打開,呼嘯的夜風灌進來,吹亂兩人的衣發。
夏星宇溫柔地將摘下封宏明的眼鏡,連同指尖那枚銀針一起拋進漆黑的風里。指尖撫過封宏明帶了皺紋的眼角,隨後俯身,近乎虔誠地吻了吻︰
“下輩子……算了……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有下輩子?”
“但你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說完,他抱著封宏明縱身栽下去。
三十三樓到地面,漫長的墜落只需瞬息。
身體失衡急墜的剎那,劇烈的失重感猛然刺醒封宏明的意識,他睜開眼,目眥欲裂,驚恐的嘶吼剛出口便被高空的罡風撕碎。
他徒勞地揮舞著四肢,瞳孔因為缺氧急劇放大,那里面所有的狂傲、算計和掌控,此刻都被最純粹、凝固的驚怖吞噬。
他看著懷中近在咫尺的臉,終于明白了——蕭烈的來訪,根本不是什麼意外或交易,而是夏星宇精心拋出的誘餌!目的,就是為了引他親自踏入這個早已布置好的、同歸于盡的絕境!
夏星宇從未想過獨自赴死,他要用自己的毀滅,拉著他一起下地獄!
夏星宇似乎洞察了他的心緒,五指深嵌進對方的皮肉,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仿佛要將這個人永遠烙印進自己的靈魂。
他仰起臉,神情平靜、滿足,看著你封宏明的眼神,依舊蘊著對這個人的愛意繾綣。
他對他露出最後一個微笑,伏在他肩頭,輕聲說︰“永恆……永不分離……”
然後,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瞬。
風聲淒厲,燈光在視網膜上拉長扭曲成混亂的光帶,城市的地面在視野中瘋狂旋轉、放大。
“砰——!!!”地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重重砸碎樓下街道的喧囂。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隨即,是刺耳的剎車聲,行人的驚恐尖叫,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警笛聲。
塵埃緩緩騰起,又慢慢落下。濃稠的血液無聲蔓延,留在封宏明眼底最後的畫面,是夏星宇被風扯得破碎的、帶著解脫的微笑。
兩個糾纏在一起的生命,以這種極端慘烈的方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永遠定格。
這一刻,所有的利用、畸戀、算計、絕望、試探……都歸于沉寂;兩份扭曲的愛恨,在毀滅中強行畫上了血淋淋的平等句號。
樓下陰影處,蕭烈安排的記者舉著長焦鏡頭,精準記錄下這一刻,隨後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警察很快趕到,黃色的警戒線將現場封鎖起來。幾十層之上的那個空蕩蕩的陽台,玻璃門在風里兀自開合,吱呀作響,仿佛在為這場精心策劃、玉石俱焚的落幕,奏響最後的哀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