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隨著這則軍報提前終止。
蕭烈當即召集了幾位重臣到書房議事,封野則去尋了一趟長孫儒。
長孫儒自開戰後,便留在了邕州,今日酉時三刻才趕到帝都,自是沒能趕上這場議事。
長孫儒乍見到封野,還道這小徒弟終于懂事了,特來迎候師父,不料封野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王炸︰
“我要與阿烈盡快登基,你來想辦法。”
理直氣壯的語氣毫無轉圜余地。
長孫儒愕然瞠目,一激動,胡子都被扯落一根,抖著下巴,音調都變了︰
“雙聖臨朝,史無前例!先不說周閣老那幫迂腐之輩,就是孔祥那個老匹夫,都難以應付。更遑論萬千國子監學子!縱使你有從龍扶鼎之功,可你終究不姓蕭……”
“我已改名蕭野。”
封野面無表情截斷話頭,冷眼睥睨著長孫儒,活脫脫一個再世討債鬼,
“祖制、血脈之類的陳詞濫調就不必說了。要說說點不一樣的。”
長孫儒一口老血梗在喉嚨,太陽穴青筋突突直跳,恨聲道︰
“好,就算你姓蕭,祖制那些都暫時不提。那皇嗣呢?歷朝歷代,你見過哪位帝王娶一位男妻?”
“為君者治國平天下,然承續宗廟方為社稷之本。若你二人共登大寶,是空置六宮,還是分掌掖庭?朝臣豈容帝嗣斷絕……”
“沒有六宮。”封野聲線像淬了霜的鋒刃,“帝嗣早有定論。我和阿烈已定好人選。”
“齊王蕭頤乃正統宗親,邕州經年吏治清明,倉廩豐實,足證其能。待我與阿烈歸政,自會令他承宗廟香火,續蕭氏國祚。"
長孫儒嘴唇翕動,“然則……然則……”
卻喉嚨像塞了棉絮,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封野撥弄著案頭青銅貔貅鎮紙,玄色袍角紋絲不動,黑眸山岳壓頂般俯視過來︰
“叫你來,是叫你解決問題,不是提出問題的。”
他微微傾身,燭火映著玉冠淬出冷光,一身在軍營里浸透烽煙的殺伐氣勢仿若尊殺神,
“你看看別人的師父,再看看你。旁人的師父皆殫精竭慮為弟子鋪青雲路,你呢?”
玉扳指叩在紫檀案上,鏗鏘的語氣卻說著最混不吝的話,
“只會之乎者也。此番我與阿烈必共承天命,若想不出對策——”
他信手拂過玉冠垂纓,轉身時踏碎一地月光,
“今晚不許吃飯!”
長孫儒︰……
長孫儒怔望著兀自晃動的雕花門扉,將生平能想到的詞打了一套組合拳︰
“¥6&我你個¥&……”
——
封野回去時,書房議事已經結束了,他問了宮人,最後在太和殿找到了蕭烈。
蟠龍金柱投下的陰影吞沒整座大殿,更漏清脆規律的嘀嗒聲在空曠中蕩出孤寂的回響。
蕭烈蜷坐在御階盡頭,孤影被夜色吞噬,又隨著每一次呼吸的起伏從龍椅陰影里滲出,像被王座禁錮的囚徒,暗影凝成的荊棘正一寸寸刺入肌骨。
門軸轉動聲驚碎死寂,蕭烈抬起臉,斜劈而入的月光恰映亮他眼底的晶瑩。
封野快步走過去,屈膝握住他冰涼的指尖,掌心按著對方後頸壓向自己肩窩︰
“想哭便哭吧……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在你身邊。”
懷間傳出玉藻墜珠般的細碎啜泣聲,溫熱的水痕打濕衣料,在蟠螭紋繡上泅出深淺不一的暗痕。
“阿野……”
沙啞的哽咽終于掙出喉間,蕭烈像只受傷的孤狼蜷縮在封野胸膛,
“師兄歿了……我再也沒有兄長了……他們……都是為了我……”
封野心疼地收緊臂彎,掌心反復熨過單薄的脊背︰
“戰事本就無情。天下定于一,則干戈息矣……這是條必經血路。”
蕭烈沒再說話,許久,才從封野懷里抬起臉,深潭似得眸落在漆黑的遠方︰
“我要出征撻曼,定鼎山河。”
平靜的宣言裹著月光寒刃,眼瞼洇開的血絲泄出孤狼般的狠絕。
封野吻他的眼角,捧著這張染著淚痕的臉如同捧著傳世玉璧︰
“好。”
——
蕭頤日夜兼程趕回帝都。
他的身體經過諸葛泓𡡀的調養已經好了不少,但到底中毒多年,連日的奔波,還是讓他的身體吃不消,甚至在昨夜發起了低熱。
但他顧不上,匆匆灌了碗藥便直奔宮門——此番既為請罪,亦謀後路。
他在得知諸葛泓𡡀死訊的那日,差點魂都驚走一半。
諸葛泓𡡀是蕭烈唯一的師兄,當初因何同他一道,他和蕭烈都心知肚明。
如今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他幾乎能預見蕭烈的滔天怒火。
好在事情並非全無轉機——連雲關被破的第二日,邊境爆發了瘟毒。
就在昨夜,他收到密報,撻曼可汗感染瘟毒,已緊急返回斡魯渾城,駐守狼兵也後撤三十里。
蕭頤終于明白諸葛泓𡡀走前為何會留下一張藥方,看來正是破解瘟毒的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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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泓𡡀算無遺策,想來早已料到連雲關必破的危局。
折返連雲關那日,他便在城內埋下了致命的瘟毒。那夜,同于亭安的炸藥一起沖天而起的,還有經過多次改良的瘟毒。
這次的瘟毒不同于上次,它的傳染速度更快,致死率也更高。
這是諸葛泓𡡀最後留下的殺招。那張藥方,便是他給宣朝的生機,也是跟撻曼談判的利器。
——
蕭烈一夜未眠,諸葛泓𡡀、于亭安、以及邊軍數萬將士的尸骨是壓在他心上的巨石。
但欲征撻曼,必先正位。非帝王不能動虎符調三軍,非詔書不能號令天下共討。
他要出征撻曼必先登基。可朝臣不許他和封野並立帝位,獨自稱帝又非他所願。
這樣的僵局讓他焦躁。不能立即踏平撻曼的挫敗感,如同碾在他喉頭的毒刺。
封野知道他的煩憂,但這件事非一蹴可就之事,他只能盡快推動。
通傳太監來稟報齊王求見的消息時,蕭烈剛剛在封野編的睡前故事下睡著。
封野輕手輕腳關上門,確定蕭烈沒醒,才對通傳太監吐出兩個字︰“不見。”
蕭頤這時候來,不消想都知道他要說什麼。封野摩挲著拇指的玉扳指,頓了頓,吩咐道,
“過半個時辰再去回話,告訴他,自己看著辦。”
蕭頤在丹墀足足立了半個時辰。
正值盛夏,烈日當空,蟬鳴刺穿空氣,地面被蒸出扭曲的熱浪,織金蟒袍壓得脊骨發沉,濕透的中衣貼著脊梁滑下汗珠。
晨起灌下去的湯藥此刻在胃里翻涌,低燒未退又添暑氣,蕭頤眼前的朱漆宮門晃作血色重影。
終于等到小太監碎步而來,卻一句"自己看著辦"如冰錐貫頂。
蕭頤強抵住眩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叫住正欲轉身的小太監︰
“公公且慢。”
他上前將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小太監手里,斟酌了下語氣,問道,
“皇叔向來勤勉,何故這個時辰還在小憩?本王確有要事稟報,還請公公提點一二。”
他以為蕭烈小憩是借口。
小太監是內務總管新提拔上來的,腦子機靈,封野留下的那五個字,他很快明白了用意。
不著痕跡地將荷包揣進袖口,低聲道︰
“殿下為北疆戰事夙夜憂心,與封將軍共治之議又懸而未決……”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蕭頤已大致已明了︰
“多謝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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