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言對此似乎早已習慣，徑直走到角落的空桌前，打了一碗白粥，夾了兩個素餡包子，又取了一碟醬菜。
瓷勺踫在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過分安靜的膳堂里格外清晰。
甦燼端著自己的碗，在他對面坐下時，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
他埋頭扒拉著粥，眼角卻瞥見凌言將一碟切好的醬蘿卜推到他面前——那是他小時候唯一愛吃的咸菜。
“昨日的傷，今日可好些？”凌言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兩人能听見。
甦燼扒粥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向他。
凌言正低頭用筷子夾起半塊包子，鳳眸垂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神情。
他想起昨夜那個耳光，臉頰又有些發燙，含糊道︰“……沒事。”
凌言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將自己碗里的一個鹵蛋剝了殼，放在甦燼的碟子邊。
未時的悟真堂坐滿了各峰弟子。
高台之上，八位長老按座次排開，凌言坐在左首第三位，白衣在一片玄色長老服中格外顯眼。
他面前的玉簡攤開著，講的是《陣道基礎•庚金破煞陣》的推演。
“庚金主殺伐，陣眼需借西方太白星光……”
凌言的聲音透過靈力傳遍大堂，清冷又帶著穿透力，“但太白星並非時時可見，若遇陰雨天，便需以……”
甦燼坐在第三排，目光卻有些飄忽。他看著高台上凌言握著玉筆的手，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干淨整齊。
昨夜若雪閣窗前的白衣身影，此刻與眼前講經的長老重疊在一起，讓他有些恍惚。
“甦燼。”
冷不防被點了名，甦燼猛地回神，對上凌言看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里沒有平日的冷厲，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庚金破煞陣若缺東南角陣腳，該以何補缺？”
甦燼定了定神，起身答道︰“可借乙木相生之理，以青檀木刻震卦樁，埋于缺角，引東方生氣制衡庚金殺伐。”
凌言微微頷首，玉筆在玉簡上點了點︰“尚可。坐下吧。”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玉簡，卻沒人看見，在甦燼坐下的瞬間，他握著玉筆的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玉簡邊緣——
那里，有一道極淺的指印，是甦燼初學陣法時，握著玉簡留下的痕跡。
酉時的陣盤清理，是最磨人的差事。
甦燼蹲在後山的角落，用靈布擦拭著銹跡斑斑的“困龍陣”陣盤，銅銹混著塵土蹭了滿手。
遠處傳來霍念的哀嚎，大概是又被哪處的陣腳絆了腳。
他抬頭望了眼無極境的方向，凌言的乾御閣在暮色中只余下一點模糊的輪廓。
想起膳堂里那碟醬蘿卜和剝好的鹵蛋，甦燼甩了甩頭，暗罵自己︰“甦梓宸，你真是沒救了……”
靈布擦過陣盤縫隙時，指尖忽然觸到一個硬物。
他挑眉摳出來一看，竟是顆碎裂的夜明珠——正是霍念腰間掛著的那種。
“花孔雀……”甦燼低聲笑了笑，將碎珠塞進袖袋，繼續低頭擦著陣盤。
暮色將听雪崖的積雪染成琥珀色時，甦燼剛揉著發酸的腰直起身。
後山的風卷著殘雪掠過他鬢角，遠處鎮虛門的飛檐在夕陽里若隱若現——
那曾是他前世揮劍毀掉的地方，斷壁殘垣下埋著太多血腥與悔恨。
他正出著神，身後忽然響起衣袂破風之聲。
“擦完了？”
凌言立在三步開外，白衣被夕照鍍上一層暖邊，面上卻依舊沒什麼表情。
他垂眸看著甦燼沾著銅銹的指尖，鳳眸里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快得讓人抓不住。
甦燼一愣，下意識點頭︰“嗯。”
“擦完了便去叫霍念。”凌言頓了頓，目光投向山外漸濃的暮色，“今日帶你們去八寶鎮用晚飯。”
“……”甦燼猛地抬頭。八寶鎮？上一世凌言最厭紅塵喧囂，除了宗門差事從不下山，更別提主動帶他們去吃飯。
霍念纏著要去買糖葫蘆時，總被他一句“修行之人當斷俗念”頂回來。
此刻夕陽落在凌言睫毛上，將那抹冷意融了些許，讓甦燼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
見他怔在原地，凌言眉峰微挑︰“怎麼？不想去便罷了。”
“沒、沒有！”甦燼這才回過神，指尖因激動而微微蜷縮，“我這就去叫霍念！”
他逃也似的轉身，快步往後山跑去，心湖卻像被投入石子，蕩開莫名的漣漪。
角落里，霍念正對著一堆陣盤零件抓耳撓腮。
他素來不耐精細活，此刻額角沁著汗，錦袍袖子挽得高低不齊，手里的靈布還沾著半塊沒摳下來的銹跡。
听見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嚷嚷︰“甦梓宸你少得意！等我把這破陣盤拼好——”
“拼好了嗎？”甦燼斜倚在門框上，看著他把一塊三角陣腳塞進圓形凹槽，忍俊不禁。
“那缺口是菱形的，你手里那塊是圓角，能對上才怪。”
霍念臉頰一紅，梗著脖子反駁︰“我、我就是試試！萬一對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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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帶我們去八寶鎮吃飯。”甦燼慢悠悠地說，“你再磨蹭，我們可就先去了。”
“！”霍念眼楮一亮，立刻丟下手里的零件，三兩下拍掉身上的塵土，錦袍上的鎏金紋飾在余暉里晃得人眼暈，“甦梓宸你敢！師父是帶我出去的——”
他話沒說完，就被甦燼拽著後領往山下拖，兩人笑鬧著的聲音驚飛了林梢的宿鳥。
八寶鎮的“聚福樓”正是熱鬧的時候。凌言選了二樓臨窗的位置，木格窗推開便能看見街面熙攘的燈火。
店小二見來了位白衣勝雪的貴客，又跟著兩個氣度不凡的少年，立刻滿臉堆笑地奉上菜單。
“客官要點什麼？咱們這兒的招牌紅燒肉——”
“不必。”凌言接過菜單，指尖在紙頁上劃過，語速平穩。
“一份松鼠鱖魚，要酸甜口；麻辣香鍋去花椒，多放筍片；再來盤清炒蝦仁，要河蝦。主食……要兩份桂花糖糕，一份蓮子羹。”
甦燼端起茶盞的手頓在半空。松鼠鱖魚是他喜歡的口味，麻辣香鍋去花椒是因為霍念吃不了太麻，桂花糖糕和蓮子羹……
是他和霍念每次下山必點的甜食。而凌言自己……甦燼記得清楚，上一世他被囚禁在若雪閣時，曾花了三個月才摸清這人的癖好——
極嗜甜，尤其愛南棗糕，卻偏偏在人前裝得清心寡欲，連踫都不願踫。
“師父，”甦燼忍不住開口，看著凌言將菜單遞還店小二，“你……”
“我不餓。”凌言打斷他，目光落在窗外漸亮的燈籠上。
“帶你們出來，自然點你們愛吃的。”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可甦燼卻看見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那里有道極淺的刻痕，像極了若雪閣案幾上那道被他用星霜劍劃出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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