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心愛的女子,我固然痛苦,卻始終恨不起來。當年雨竹被北元人擄走,是葉戰帶兵闖敵營把她救了回來——若是沒有葉戰,真不知道她會落得什麼下場。說到底,我該感激他,至少他讓雨竹好好活著。”崔思退眼神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悵然,有感激,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遺憾。
“經此一事,再加上我崔氏在中原的千年根基被北元毀于一旦,我便在心里發了誓︰一定要在官場上爬得更高,成為人上人,只有那樣,才能護住自己想護的人。”他的聲音沉了幾分,帶著幾分當年的決絕。
武安君緩緩點頭——失意後寄望于官場,靠權勢彌補遺憾,這是很多人會走的路,可崔思退卻真的做到了。一路爬到右相之位,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這份能耐,不得不讓人佩服。
“可偏安江南的大乾官場,早被江南士族和南遷的舊臣把持,想要往上走哪有那麼容易?我走投無路,只能投靠蔡檜,借著他的勢力站穩腳跟。”崔思退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顯然對那段經歷並不光彩。
“後來的事,大人應該也听說了——葉戰獲罪,被安上通敵的罪名,雨竹也被牽連,發配到了教坊司。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心里像被刀割一樣,卻連一句求情的話都不敢說。”他垂下眼簾,聲音里滿是壓抑多年的愧疚。
“我想救她,可那時候我只是蔡檜手下的小官,就算我放棄仕途,也換不來她的平安。我只能忍,這一忍,就是七八年,連教坊司的門都沒敢踏進去過——我怕連累她,更怕自己見了她,就再也忍不住情緒。”直到現在,他都不敢公開自己跟張雨竹的舊情,怕引來殺身之禍。
“如今蔡檜已死,崔相位高權重,要救雨竹夫人和葉柔姑娘,按理說該是舉手之勞吧?”武安君忍不住開口——他也一直想幫葉柔脫籍,可深知其中難度,若是崔思退肯出手,以他右相的身份,按理說該能輕松辦到。
“舉手之勞?”崔思退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教坊司隸屬于禮部,而現任禮部尚書蔡正陽,是蔡檜的兒子,跟我素來勢同水火。更重要的是,據我所知,蔡正陽一直想把葉柔據為己有——上次在淮水之上,派人攔截葉柔的那伙人,就是他授意安排的。”
他頓了頓,語氣凝重起來︰“我若是貿然為葉柔出頭,蔡正陽必然會借題發揮,說我為罪臣家屬開脫,甚至可能牽扯出我跟雨竹的舊情。到時候,不僅救不了她們母女,反而會把自己搭進去。更關鍵的是,為葉柔脫籍,繞不開葉戰的案子——若是要為葉戰平反,太上皇就要背上濫殺功臣的罪名。如今新帝剛登基,若是陷太上皇于不義,朝堂必然動蕩,那些反對我的人,正好能借題發揮。官場之上千絲萬縷,一步踏錯,就是粉身碎骨啊。”
“上次葉柔能從建康逃到襄陽,其實是我暗中安排的。”崔思退話鋒一轉,露出幾分無奈,“若是沒有其他女眷還被困在教坊司,葉柔沒有牽掛,我早就給她換個身份,讓她遠離這是非之地了。可葉柔這孩子重情義,蔡正陽就是拿捏住了這一點,才敢一直把她困在煙雨閣,篤定她不會輕易逃走。”
“崔相,下官有一事不明。”武安君皺起眉頭,“蔡正陽貴為禮部尚書,還兼著參知政事,身居高位,早年蔡檜權傾朝野時,他家更是富貴滔天,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為何偏偏要跟葉姑娘過不去?”按道理說,蔡正陽該知道葉柔有他在暗中照拂,就算不忌憚,也犯不著為了一個女子,跟他這個右相結下死仇——蔡正陽不是沖動的少年,而是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狸,不可能分不清利弊。
“武大人有所不知,葉柔是罕見的至陰之體,又修習了至陰功法,修為進境極快。而蔡正陽修煉的,恰好是至陽功法。”崔思退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幾分篤定,“老夫猜測,蔡正陽的功法早年應該出了岔子,體內陽氣過盛,難以控制,所以才急于尋找至陰之體的女子雙修,以此來調和體內真元。”
“之前他或許找到過暫時壓制的辦法,所以消停了一陣子,可顯然問題沒從根本上解決,如今又開始暗中找葉柔的麻煩。”崔思退早年跟蔡家來往密切,再加上這些年收集的情報,幾乎把蔡正陽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若是讓他得手,不僅能解決真元紊亂的問題,修為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時候,他在朝中的勢力只會更盛。”
“這些隱秘之事,崔相如實告知下官,想必是有深意吧?”武安君心里門清——崔思退這樣的人,絕不會無的放矢,把這麼多隱秘和盤托出,必然有他的意圖。
“要想為葉姑娘一家脫籍,如今朝中,唯有大人能辦到。”崔思退抬眼看向武安君,眼神里帶著幾分懇切,“別人出面,都會被冠上‘為罪臣翻案’的罪名,遭到攻訐,可大人不一樣。葉戰出事時,大人尚且年幼,與當年的案子毫無牽扯,沒人能說你徇私;而且大人與葉柔兩情相悅,你為她出頭,旁人最多只會說你是為了兒女私情,不會聯想到其他。”
“若是大人能再立下大功,有機會面聖,可否不求加官進爵,只求陛下恩準你與葉柔的婚事,讓你抱得美人歸?”崔思退往前傾了傾身子,聲音壓得更低,“只要葉柔能以‘武安君夫人’的身份脫困,陛下為了朝廷顏面,自然不會再讓雨竹繼續留在教坊司——總不能讓有功之臣的岳母,繼續在教坊司里受苦,那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大乾?”
武安君听得暗暗心驚——這些官場老狐狸,果然一個個都算計得滴水不漏!崔思退想救張雨竹這個青梅竹馬的“白月光”,卻礙于身份和朝堂局勢,不敢直接為葉戰平反;而自己,恰好因為與葉柔的情愫,成了最合適的“棋子”。
若是自己能立下大功,在面聖時以功績換取葉柔的自由,崔思退再在朝堂上暗中推波助瀾,這事成功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畢竟這不是為葉戰平反,只是皇帝特赦罪臣家屬,還能落下一個“成人之美”的美名,對新帝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崔相的心意,下官明白了。”武安君沉吟片刻,坦誠道,“可眼下三州之地剛經歷戰亂,民生凋敝,數十萬災民嗷嗷待哺,我正發愁糧食籌措的事。若是繼續打仗,獲取戰功還算便利,可如今戰事已平,我要下馬主政一方,這功績哪有那麼好刷?不是下官不願幫葉柔姑娘,只是這立功之事,恐怕一時半會沒那麼容易。”
“咳,老夫在朝野也有些門生舊故,這點忙還是能幫的。”崔思退哪里听不出武安君的弦外之音,暗笑這年輕人倒是滑頭,轉眼就跟自己做起了交易,“你可以去江南崔家,找我那族兄崔浩,讓他幫著調劑些糧食;我再寫一封信給建康知府夏侯耀,讓他給你行些便利。”既然要讓人家辦事,給些好處也是應當的。
“下官在此代三州百姓,謝過崔相!”武安君連忙拱手行禮——不管能弄到多少糧食,總比坐以待斃強,“只是崔相,據傳朝堂上將以三年為期考核下官。這三年里,還請崔相多多照拂,若是有什麼變故,下官怕難以應對。”
“三年?是魏師遜跟你說的吧?太久了。”崔思退擺了擺手,眼神里帶著幾分不屑,“你若是想握緊軍權,斷不可久無戰事——時日一長,朝廷必然生疑,軍中將士也會懈怠,到時候變故叢生,你根本招架不住。”所謂的三年考核,不過是朝堂的權宜之計,隨時都可能變卦。
“下官愚鈍,還請崔相指點一二!”武安君連忙起身請教——崔思退對大局的把握,比辛表程等人強太多,多听他說幾句,總能少走些彎路。
“眼下的三州之地,就像一鍋沸騰的油,稍有不慎就會燙死人;可一旦等火勢歇了,油溫冷卻,那些餓極了的人,恐怕就要迫不及待想喝上兩口。”崔思退打了個比方,語氣意味深長,“朝廷給你這麼大的權柄,是讓你‘滅火’的——若是滅不掉,自然要問責;可一旦火滅了,你覺得這樣的權勢,還能維持多久?”
“三州之地數十萬丁口,軍政大權全操在你一人之手,這在大乾開國以來都是罕見的,怎麼可能長久?這不過是權宜之計。若想保住權勢,甚至更進一步,就必須開戰——只有戰事不斷,你才有理由握著重兵,朝廷才不敢輕易動你。”崔思退不愧是老狐狸,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關鍵。
“養寇自重?”武安君倒吸一口涼氣——崔思退居然敢教他這個?這可不是一朝宰相該說的話!
“什麼養寇?淮北三州跟北元接壤的邊界足有數百里,偶爾起些沖突再正常不過!”崔思退瞪了他一眼,語氣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年輕人還是太嫩了,連這點變通都不懂?”
“沖突?”武安君還是有些懵,沒摸清崔思退的真實意圖。
“怎麼?怕了?”崔思退笑了,顯然武安君還沒抓住重點,“你是怕破壞了朝廷與北元的和議,擔不起這個責任?”
“下官確實有此顧慮——如今雙方已經議和,貿然起沖突,若是引發大戰,下官擔不起這個罪責。”武安君坦誠點頭,他倒不是怕打仗,是怕打亂朝廷的計劃,落得個“擅啟邊釁”的罪名。
“你可知北元為何要急于議和?”崔思退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反問了一句。
“下官一直疑惑——北元為何願意忍氣吞聲,割讓五州之地?”武安君如實說道,這也是他心里一直沒解開的謎團。
“因為漠北各部和東胡九部,已經起兵反了!”崔思退拋出一個重磅消息,語氣帶著幾分篤定,“北元急于抽調兵力回草原鎮壓叛亂,這才急著跟大乾議和。對北元來說,草原和幽燕之地才是他們的根基,五州之地不過是外圍屏障,丟了也能接受。所以,只要你別做得太過分,只是小範圍沖突,北元就算咽不下這口氣,也只能忍著。”
他身居高位,消息比武安君靈通得多,早就摸清了北元的底細——之前北元連續向南施壓,導致對草原的掌控力越來越弱,這才給了漠北和東胡可乘之機。
如今除了漠北和東胡,西涼還在關中跟北元開戰,北元就算實力再強,也難以同時應對這麼多敵人,只能先穩住大乾,集中力量對付內部叛亂。
“既然如此,大乾為何不趁機繼續北伐,一舉收復中原?”武安君更疑惑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怎麼能白白錯過?
“你以為朝廷的人都是傻子?”崔思退嗤笑一聲,“當初北元使臣來議和時,撂下過一句話︰若是大乾不同意和議,他們就調二十萬鐵蹄南下,與大乾一決生死。北元也有高人,豈能看不出如今的局面?漠北和東胡固然重要,可北元如今超過一半的財稅都來自中原——他們能忍受草原和幽燕的暫時失利,卻不能坐視中原丟了。”
“若是大乾繼續北伐,看似能收復失地,實則是為西涼、漠北、東胡做嫁衣。真等北元轟然倒塌,大乾也必然元氣大傷,到時候這些勢力趁機崛起,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北元?”崔思退的眼神變得深邃,“如今的北元,銳氣已失,對大乾的威脅已經沒那麼大;可若是出現一個吞並了北元、快速崛起的新勢力,具有更強的攻擊性,對大乾的危害只會更大。”
作為右相,又出自千年望族崔氏,家學淵源深厚,崔思退對天下大勢的掌控,幾乎無人能及。
武安君听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崔思退的眼光這麼毒辣,這些話里的深意,恰好印證了他記憶中另一個時空發生過的事。原來朝廷不是不想北伐,而是怕“為他人作嫁衣裳”,不得不隱忍。
“那我大乾就只能坐失此等良機?”武安君有些郁悶——明知道北元疲于應對多線戰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這份憋屈,外人很難體會。
“自然不是。”崔思退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謀劃,“北元會在多方夾擊下不斷被削弱,而我大乾則趁機積蓄力量,等到關鍵時候再雷霆一擊,就能扭轉乾坤。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朝堂上下一心,否則再好的計劃也只是空談。”
他頓了頓,想起之前辛表程帶著襄陽軍被困的事,忍不住嘆氣,“就像這次北伐,明明大局已定,辛表程卻差點被完顏嶠一口吞下,可見朝堂內部的問題,比外部的敵人更難對付。”
“那依崔相之見,下官該怎麼做?”武安君此刻對崔思退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方對局勢的掌控,已經達到了他無法仰望的地步,能得到這樣的指點,是他的運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