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禾的嗩吶銅碗上還沾著涿鹿古戰場的黃土,鼻腔里卻突然涌入一股甜得發膩的硝煙味。
這味道很古怪——正常的硝煙帶著硫磺的辛辣,而此刻鑽入肺葉的氣息,竟像是用蜂蜜浸泡過的火藥,甜膩中裹著尖銳的灼痛感。他下意識地按住音孔,《十面埋伏》的余韻在指尖戛然而止,那些懸浮在半空的青銅戈矛突然失去光澤,化作漫天金粉簌簌墜落,觸到地面時竟發出玻璃破碎的脆響。
“不對勁。”孟婆的陶碗在手中劇烈震顫,碗里的忘川水不再是銀白色,而是變成了濃稠的墨汁,“水在排斥記憶,這里的規則在……倒著走。”
陳青禾猛地抬頭,心髒驟然縮緊。
剛才還在緩慢愈合的時間氣泡邊緣,此刻裂開了一道不規則的口子,口子那邊涌出的不是織網者的齒輪艦隊,而是一片翻滾的深紅色雲海。更詭異的是,那些本該向上飄的雲絮正貼著地面流動,像是被地心引力倒過來拉扯的河流,所過之處,古戰場的黃土開始結晶,長出半透明的珊瑚狀物質。
“是鏡像!”弦族長老的振動頻率變得尖銳刺耳,它那由光粒構成的軀體正在忽明忽暗,“織網者把我們拖進了反向維度!”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陳青禾轉頭望去,只見西王母的瑤池結界正在劇烈波動,那些原本用來防御的水流突然燃起幽藍色的火焰,而畢方鳥噴出的烈焰卻在接觸火焰的瞬間凝結成冰, 嚓作響地墜落在地,摔成無數稜形的冰晶。
“水在燃燒,火在結冰。”陳青禾喃喃自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呼吸變得異常——每次吸氣時胸腔收縮,呼氣時反而膨脹,像是整個身體的運作邏輯都被顛倒了過來。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突然搭上他的肩膀。陳青禾驚得轉身,發現是饕餮那張總是流著口水的大臉,只是此刻這頭凶獸的嘴角竟掛著溫順的笑容,喉嚨里發出的不是貪婪的低吼,而是類似綿羊的咩咩聲。更離奇的是,它那能吞噬萬物的巨口此刻正小心翼翼地餃著一朵嬌弱的蒲公英,仿佛生怕吹散了絨毛。
“連異獸的習性都顛倒了。”孟婆的聲音帶著顫音,她指向戰場另一側——原本溫順的當康獸此刻正用獠牙撕咬著自己的同伴,而以凶殘聞名的窮奇卻蹲在地上,用爪子輕輕梳理著一只受傷的飛鳥羽毛。
陳青禾的目光落在那些飛鳥身上,胃里突然一陣翻涌。那些本該在天空翱翔的生靈此刻正貼著地面爬行,翅膀退化得像兩片枯葉,反而是它們的爪子變得異常寬大,每爬行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漣漪狀的波紋,像是在水里游動。
“維度鏡像……”他終于明白弦族長老的意思,“這里的一切都是山海世界的反面。”
就在這時,那道深紅色的雲海里突然傳來歡快的鑼鼓聲。起初陳青禾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很快他就看清,雲海中浮現出無數穿著大紅喜服的人影,那些人影腳不沾地地飄在空中,手里揮舞著寫著“稲V弊值牡屏 成先垂易趴奚ヲ愕謀砬椋 鋟 齙牟皇腔渡 τ錚 俏匚匱恃實陌 br />
“它們來了!”弦族長老發出警報,光粒軀體突然分裂成無數細小的光點,“是織網者的鏡像軍隊!它們的攻擊方式也是反的!”
話音未落,那些喜服人影已經穿過雲海,朝著聯軍陣地飄來。他們手中的燈籠突然炸開,飛出的不是火焰,而是無數根閃著寒光的冰錐。陳青禾下意識地吹奏起《將軍令》,想凝聚音刃格擋,卻驚愕地發現,嗩吶里噴出的不是凌厲的氣勁,而是一團柔軟的白霧,那些冰錐穿過白霧時非但沒有減速,反而變得更加鋒利,瞬間刺穿了三名弦族成員的光粒軀體。
“怎麼會這樣?”陳青禾的手指僵在音孔上,看著弦族成員的光點在冰錐上迅速黯淡,“音刃呢?”
“反的!所有效果都是反的!”孟婆將陶碗擲向空中,墨汁般的忘川水在空中化作一張大網,那些被網住的喜服人影突然發出刺耳的尖笑,身體開始膨脹,竟從哀鳴的哭喪者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物,“我的湯本該讓它們遺忘攻擊指令,現在卻在強化它們的凶性!”
陳青禾腦中轟然一響,突然想起剛才呼吸的反常。他再次舉起嗩吶,這次沒有選擇激昂的曲目,而是嘗試吹奏《哀樂》中最悲愴的段落。他猜想,如果規則真的完全顛倒,那麼悲傷的旋律或許能產生相反的效果。
然而,當第一個哀婉的音符從嗩吶里飄出時,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地面上那些結晶的珊瑚突然開始瘋狂生長,纏繞住聯軍傷員的腳踝,而那些原本在哭泣的喜服人影听到旋律後,竟紛紛停下攻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像是在享受這悲傷的曲調。
“不對……不是簡單的正反顛倒。”陳青禾迅速停下吹奏,冷汗順著額頭滑落,“是情緒和效果的錯位。悲傷在這里是愉悅,防御在這里是攻擊……”
他的目光掃過戰場,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那些由《春江花月夜》旋律凝結的防護水幕,此刻正在緩慢地溶解聯軍的盔甲,而織網者那些齒輪飛行器噴出的破壞性光束,落在地上竟長出了嫩綠的青草。
“是頻率!”弦族長老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維度鏡像的振動頻率與我們完全相反!你的嗩吶音在這里會產生相位抵消,變成完全不同的能量!”
陳青禾猛地看向自己的嗩吶,那些類似電路板的紋路正在發出微弱的紅光,與正常狀態下的藍光截然不同。他想起機械夸父留下的“數據山海經”里有一段關于維度頻率的記載︰當兩個維度呈鏡像對稱時,其基礎振動頻率會相差一個負號,就像數學里的正數與負數。
“所以……我的聲音在這里是‘負數’?”他喃喃自語,突然抓起旁邊一名士兵的青銅劍,朝著自己的掌心劃去。
傷口沒有流血,反而冒出了白色的霧氣,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
“疼痛會帶來治愈,治愈會帶來疼痛。”陳青禾扔掉青銅劍,眼神逐漸變得清明,“那麼……攻擊就是防御,防御就是攻擊;喜悅就是悲傷,悲傷就是喜悅。”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還在瘋狂生長的珊瑚上,剛才《哀樂》的旋律讓它們變得活躍,這說明悲傷的情緒在這里會催生破壞。那麼反過來,如果吹奏歡快的曲調呢?
“孟婆!掩護我!”陳青禾突然喊道,同時將嗩吶湊到唇邊。
這次他選擇的是《百鳥朝鳳》中最喜慶的段落,指尖在音孔上跳躍,吹奏出的旋律歡快得像是能讓人跳舞。孟婆雖然不解,但還是再次擲出陶碗,墨汁般的忘川水在空中化作一道屏障。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當歡快的音符撞上忘川水屏障時,那些墨汁突然開始沸騰,化作無數黑色的羽毛,羽毛飄落之處,那些瘋狂生長的珊瑚瞬間枯萎,而那些喜服人影听到旋律後,像是被烈火灼燒般發出痛苦的尖叫,身體開始冒煙、溶解。
“有效!”孟婆驚喜地喊道,“你的歡快旋律在這里變成了攻擊!”
陳青禾卻沒有絲毫放松,他注意到那道深紅色的雲海正在劇烈翻滾,里面傳來的不再是鑼鼓聲,而是一種更加詭異的曲調——像是無數把嗩吶在同時吹奏《喜樂》,但旋律被扭曲得尖銳刺耳,每個音符都像是在用指甲刮擦玻璃。
“小心!”弦族長老的聲音帶著恐懼,“織網者在鏡像維度里吹奏‘反相喜樂’!在這個世界,那就是最致命的攻擊!”
隨著那詭異的《喜樂》響起,戰場上突然出現了無數道豎直的裂隙,裂隙里涌出的不是黑暗,而是刺眼的白光。被白光照射到的聯軍士兵瞬間變得僵硬,皮膚開始透明,像是要被融化成液體。饕餮雖然還保持著溫順的模樣,但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嘴里餃著的蒲公英此刻竟變成了帶著尖刺的藤蔓,纏繞住它的脖頸。
陳青禾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終于明白織網者的險惡用心——在正常世界里,《喜樂》是歡慶的旋律,但在這個鏡像維度,它被轉化成了最具破壞性的力量。而織網者顯然深諳此道,正在用這種反相的歡快旋律進行屠殺。
“必須用反相的悲傷對抗它!”陳青禾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想起了師父臨終前教他的最後一首曲子——《喪歌》。
那是一首幾乎已經失傳的古曲,旋律悲愴到能讓石頭落淚,據說最厲害的嗩吶手吹奏時,連閻王都會為之動容。師父曾說,這首曲子不能輕易吹奏,因為它承載的悲傷太過沉重,容易引動亡魂。
此刻,在這個顛倒的世界里,或許只有這份沉重的悲傷,才能化作對抗織網者的力量。
陳青禾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歡快的氣流,而是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他閉上眼楮,腦海里浮現出師父的臉,浮現出那些在維度災難中死去的生靈,浮現出山海世界正在遭受的苦難。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神里只剩下純粹的悲愴。
手指落下,第一個音符從嗩吶里飄出。
那音符低沉、沙啞,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嗚咽。與《百鳥朝鳳》的歡快不同,《喪歌》的旋律緩慢而沉重,每個音符都像是帶著千斤重量,砸在地上能引起輕微的震顫。
當《喪歌》的旋律撞上那詭異的《喜樂》時,兩種曲調在空中形成了激烈的踫撞。詭異的是,它們沒有相互抵消,而是像水與火般交融、對抗——歡快的《喜樂》試圖將一切融化,而悲愴的《喪歌》則像是在凍結空氣,兩種力量踫撞之處,空間都在微微扭曲,發出類似玻璃摩擦的聲音。
效果立竿見影︰那些豎直的裂隙停止了擴張,里面涌出的白光開始黯淡;被白光照射的聯軍士兵皮膚逐漸恢復正常,僵硬的身體重新變得靈活;饕餮脖子上的尖刺藤蔓正在枯萎,它雖然還是保持著溫順的模樣,但眼神里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它在中和反相喜樂!”孟婆激動地喊道,“你的悲傷在這里變成了守護!”
陳青禾沒有停下吹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與這鏡像維度產生共鳴。《喪歌》的旋律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悲愴,其中蘊含的情感不再是單純的悲傷,而是混合了憤怒、不甘、希望的復雜情緒。在他的吹奏下,那些音符在空中凝結成黑色的雪花,雪花飄落之處,那些被鏡像規則扭曲的事物開始恢復正常︰
燃燒的瑤池水重新變得清澈,結冰的畢方火焰重新燃起;爬行的飛鳥長出了翅膀,重新飛向天空;當康獸停止了自相殘殺,窮奇也收起了溫順的偽裝,發出了屬于凶獸的咆哮。
深紅色的雲海中傳來織網者憤怒的嘶吼,那詭異的《喜樂》旋律開始變得混亂、刺耳,像是演奏者慌了手腳。陳青禾抓住這個機會,將丹田氣海中的所有力量都注入嗩吶,吹奏出《喪歌》中最悲愴的一段。
這一段旋律吹出時,連鏡像維度的天空都開始變色,深紅色的雲海像是被墨汁浸染般逐漸變黑,里面傳來無數淒厲的尖叫,像是有無數靈魂在同時哭泣。那些喜服人影在黑色雲海中迅速溶解,化作點點星光,而那道連接鏡像維度與時間氣泡的裂隙,開始緩慢地收縮。
“我們在被排斥!”弦族長老的聲音帶著疲憊,“鏡像維度無法承受這種反相的悲傷!”
陳青禾沒有停止吹奏,他知道這是逼退織網者的最好機會。《喪歌》的旋律在他的吹奏下不斷升華,其中開始夾雜著《山海賦》的片段,夾雜著《維度序曲》的音符,最終形成了一段全新的旋律——既悲傷又充滿力量,既絕望又帶著希望。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那道深紅色的雲海徹底消散,連接鏡像維度的裂隙也隨之關閉。戰場上的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呼吸變得順暢,饕餮重新露出了貪婪的本性,畢方鳥的火焰燃燒著正常的溫度,孟婆的忘川水也變回了銀白色。
陳青禾拄著嗩吶跪倒在地,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吐出的血落在地上,凝成一朵紅色的花。他的嗩吶桿上,那些類似電路板的紋路已經變得黯淡,像是耗盡了能量。
“我們……贏了嗎?”一名年輕的聯軍士兵小心翼翼地問道。
陳青禾搖了搖頭,看著地上那朵血色的花。他知道,這只是織網者的一次試探,一次對鏡像維度的運用。如果織網者能制造出鏡像山海,那麼它很可能還能制造出更多、更詭異的維度。
“還沒有。”陳青禾擦掉嘴角的血跡,重新握緊嗩吶,“但我們知道了該怎麼對抗它。”
他的目光望向天空,仿佛能穿透時間氣泡,看到外面那片由齒輪和觸手構成的混沌。在這個顛倒的世界里,悲傷可以化作力量,絕望可以孕育希望。那麼,或許在未來的戰斗中,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會成為制勝的關鍵。
孟婆走到他身邊,遞過來一碗清澈的忘川水︰“喝點吧,能緩解靈魂的疲憊。”
陳青禾接過陶碗,一飲而盡。忘川水的清涼順著喉嚨流下去,驅散了身體的疲憊,也讓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他知道,接下來的戰斗會更加艱難,織網者的手段會更加詭異,但他已經不再害怕。
因為他明白了,無論是正常還是顛倒,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悅,只要找到正確的頻率,就能奏響最強大的旋律。而他手中的嗩吶,就是調和這一切的關鍵。
“下一次,”陳青禾望著天空,輕聲說道,“該輪到我們進攻了。”
嗩吶的銅碗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在回應他的話。遠處,西王母的瑤池結界正在重新凝聚,弦族成員在修復受傷的同伴,聯軍士兵在清理戰場。雖然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疲憊,但眼神里都充滿了希望。
在這個被維度裂隙分割的世界里,他們或許渺小,或許脆弱,但只要還有聲音可以吹奏,還有旋律可以奏響,他們就不會放棄抗爭。因為他們知道,每個維度都有自己的調子,而他們的使命,就是守護這些調子不被扭曲、不被吞噬。
陳青禾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將嗩吶重新扛在肩上。他知道,真正的戰斗,開始了。而他,已經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