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雙膝跪地，筆直地跪在陳四爺的靈堂前，雙手緊緊握著那支銅嗩吶，掌心被沁出絲絲涼意。靈堂里，紙錢灰如雪花般飄灑，打著旋兒往房梁上飄去。八仙桌上的長明燈，火苗突然猛地一躥，爆出一個燈花，仿佛是陳四爺在冥冥之中給我的一個信號。
“時辰到了。”三叔公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他的煙袋鍋在門框上輕輕磕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響。緊接著，門外傳來一陣 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靈堂都震塌一般。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舉起手中的嗩吶，準備吹奏那首送葬的曲子。就在我鼓起腮幫子，剛要將氣吹進嗩吶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蓋著白布的尸首微微動了一下手指。這一剎那，我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寒意從脊梁骨上涌起。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靈床四角的銅鈴鐺突然叮鈴鈴地響了起來，聲音清脆而急促，在這靜謐的靈堂里顯得格外突兀。這突如其來的鈴聲，驚得供桌上的那碗糯米酒都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大出殯》那沉重而又哀傷的調子才剛剛起了個頭，一陣刺骨的西北風就像一頭凶猛的野獸一般呼嘯著席卷而來，無情地拍打著人們的臉頰，仿佛要將這世間的一切都吹散。
十六個抬棺的漢子們齊聲高喊著號子，那聲音如同雷霆萬鈞，震耳欲聾。然而，盡管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那口柏木棺材卻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牢牢地定在原地，紋絲不動。
我站在一旁，只覺得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一股寒意從脊梁骨上直竄上來。那嗩吶碗口上凝結的水珠，也像是被這詭異的氣氛所驚擾，突然間滾落下來，滴落在我的麻布孝衣上，暈開了一片深色的痕跡，宛如一滴鮮血，觸目驚心。
"青禾！"三叔公的暴喝驚醒了我。這才發現送葬隊伍全停了，打幡的堂弟抖得篩糠似的。我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舌尖舔過蘆葦哨片，換了支《過冥河》的曲子。
當那尖銳而淒厲的嗩吶聲突然刺破濃霧的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為之一顫。在這令人心悸的聲音中，棺材終于緩緩地離開了地面，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托起。
然而，就在棺材離地的一剎那，山道兩旁的狗尾草卻像是受到了某種驚嚇一般，齊刷刷地朝著反方向倒伏下去。這些原本柔軟的狗尾草，此刻卻像是被無數雙看不見的手用力地往後拖拽著，形成了一片詭異的景象。
我瞪大了眼楮，死死地盯著四爺棺材頭那盞引魂燈。那微弱的火苗，本應是溫暖而明亮的，但不知何時，它竟然變成了一種幽綠色，透著一股陰森森的寒意。這詭異的變化讓我心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當我走到亂葬崗時，一股詭異的怪風毫無征兆地驟然刮起。那風仿佛來自幽冥地府，陰冷而刺骨，帶著絲絲縷縷的寒意，直往人骨頭縫里鑽。它像一個幽靈，在亂葬崗上肆意穿梭，所過之處，樹木沙沙作響，仿佛是被這股怪風驚擾的怨靈在低聲嗚咽。
我毫無防備，被這猝然而至的怪風驚得一顫，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動了一下，一股涼意從脊梁骨上襲來。我下意識地用手觸踫了一下腮幫子，卻摸到了嗩吶的第三個音孔。我心中駭然，這可是祖父臨終前傳給我的百年老銅嗩吶啊！我趕忙仔細查驗，果然發現音孔上有一道細微的裂痕。
“青禾，快吹《安魂引》！”三叔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恐懼和顫抖。我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那支曲子需要活人的生氣來催動，而我現在根本沒有足夠的生氣去吹奏它。而且，上一次這支曲子響起，還是在六十年前的那場大饑荒中。
然而，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那片濃霧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攪動著，開始緩緩地翻滾起來。在這濃霧的翻騰中，一些模糊的人影若隱若現地浮現出來。
這些人影在霧中顯得有些虛幻，仿佛隨時都可能消散。它們的輪廓在霧氣中時隱時現，讓人難以看清它們的真實模樣。
我緊張地凝視著這些人影，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突然，我的目光被最前頭的那個人影吸引住了。盡管霧氣濃重，但我還是能夠清晰地辨認出，那個人影正是四爺！
四爺的身影在霧中顯得格外高大，他的步伐有些踉蹌，似乎在努力抵御著某種強大的力量。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青灰色，仿佛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臉上竟然爬滿了蚯蚓狀的血紋，這些血紋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從他的身體里滲出來的一般。
四爺的樣子看上去異常恐怖，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把嗩吶抵在鎖骨上，發狠似的吸氣。第一個音炸響時，嗓子眼涌上鐵銹味。曲調像條黑蟒絞住那些影子，可四爺的亡魂突然張開嘴，發出的卻是三叔公年輕時的聲音︰"當年你爺用這曲子鎮了百鬼，今天該你還債了！"
眼前閃過祖父下葬時的畫面，他心口壓著的銅嗩吶銹成了墨綠色。我忽然明白過來，調子一轉吹起真正的《安魂曲》。路邊的彼岸花瞬間綻放，忘川河水漫過腳背，奈何橋頭的孟婆碗"當啷"落地。
四爺的魂火在嗩吶聲里漸漸熄滅時，我看見三叔公在抹眼淚。抬棺的麻繩自動接續，引魂燈卻再也點不著了。下葬時我的嗩吶裂成兩半，銅碗里凝著黑血。三叔公把新削的柳木哨片遞給我，上頭刻著四爺的生辰八字。
當晚我夢見四爺站在望鄉台上，背後開滿血紅的曼珠沙華。他說青禾啊，黃泉路的野鬼最饞活人生氣，你爺爺留給你的不止一把嗩吶。醒來時枕頭上落著半片枯黃的彼岸花瓣，窗台上那支裂開的銅嗩吶，正在月光下淌著水銀似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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