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陸醉川的指節還扣在小九腰間。
他能感覺到那截細瘦的腰肢在發顫,像被風雨打歪的竹枝。
遠處老掌櫃的吆喝聲撞碎在山壁上,混著酒壇碎裂的腥氣涌進鼻腔——那是他用最後三壇二十年陳釀祭了陣法,酒液滲進泥土時,他听見自己的骨節在 作響,像老榆木要裂開。
\"陸小友。\"
沙啞的嗓音從陣眼後方傳來。
陸醉川抬頭,看見個穿青布道袍的老頭拄著龍頭拐站在焦土上,銀發被山風掀得亂飛,卻半點沒亂了氣度。
他腰間掛著串青銅鈴鐺,每走一步都叮鈴作響,震得陸醉川太陽穴突突跳——這是天官境強者特有的氣機外溢。
\"天機老祖?\"沈墨寒先認出了來人。
她扶著石筍站直,指尖還沾著結印時崩裂的血珠,\"您怎會來斷魂谷?\"
老頭沒接話,渾濁的眼珠直勾勾盯著陣眼里那點始終不散的漆黑。
陸醉川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黑霧里的綠眼楮突然眯起,像條嗅到危險的毒蛇。
\"蚩曜沒死。\"天機老祖的拐棍重重敲在地上,震得碎土飛濺,\"它把命盤刻進了命運長卷。
這東西專司天地輪回,就算肉身被毀,只要命格在卷,就能借萬世因果重生。\"
陸醉川的喉結動了動。
他摸出酒葫蘆灌了口,酒液燒得嗓子發疼——這是最後半壇醉仙釀了。\"所以剛才的封印......\"
\"不過是給它撓癢癢。\"天機老祖從袖中抖出枚玉簡,表面浮著暗金色紋路,\"要徹底抹除,得用判官筆勾銷命格,再用命運符文鎖死因果。\"他把玉簡拋給沈墨寒,\"這是符文密鑰,只有你這前清欽天監的傳人能解。\"
沈墨寒接住玉簡的手在抖。
陸醉川記得她總說自己是\"破落戶遺老\",可此刻她指尖撫過玉簡紋路時,眼尾的朱砂痣突然亮得驚人,像被什麼古老的力量喚醒了。
\"小九。\"陸醉川低頭看懷里的盲女。
小九的睫毛在晨風中輕顫,原本握得死緊的判官筆松了些,筆桿上的裂痕里滲出淡金色的光——那是判官魂血。
她雖不能言,卻用力點了點頭,盲杖在地上敲出兩聲輕響︰我能行。
陸醉川替她把碎發別到耳後。
他的掌心貼著她冰涼的耳垂,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醉仙樓後巷撿到她時,也是這樣的溫度。
那時她縮在酒壇堆里發抖,懷里還抱著根斷了頭的木筆,後來才知道那是判官筆的殘魂。
\"開始吧。\"沈墨寒的聲音突然變得清冽,像雪水破冰。
她咬破指尖,在玉簡上畫了道血符,原本晦澀的紋路立刻活了過來,化作金絲纏上她的手腕。
陸醉川看見她身後浮現出半卷泛著青光的長帛,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蝌蚪文,正是傳說中的命運長卷。
小九摸索著走到陣中央。
她舉起判官筆,筆尖懸在虛空三寸處,突然頓住。
陸醉川看見她額頭瞬間冒出冷汗,指尖攥得筆桿發出吱呀聲——蚩曜在干擾她。
\"別怕。\"他一步跨過去,用身體替她擋住陣眼里翻涌的黑霧。
酒葫蘆里最後一滴酒淋在城隍印上,金印嗡鳴著迸出金光,在兩人周圍築起道光牆。\"我在這兒,它踫不著你。\"
小九的脊背慢慢松了。
她閉起眼,筆尖終于落下。
第一筆劃過,命運長卷上突然炸出團黑霧,像有人在用力撕扯帛面;第二筆落下時,陸醉川听見空中傳來尖嘯,那是蚩曜的魂體在哀嚎;第三筆、第四筆......每道筆鋒都像燒紅的鐵 ,將\"蚩曜\"二字從長卷上一點點剜下來。
沈墨寒的情況卻越來越糟。
她的脖頸、手腕爬滿了青紫色的符文,那是強行解讀天機的反噬。
陸醉川看見她咬得嘴唇滲血,卻仍在低聲念誦︰\"戊時生,亥時死,丙子年犯天狗煞......\"每念一句,長卷上的蝌蚪文就淡一分,而她的瞳孔卻在不斷擴散,像要被黑暗吞噬。
\"快了。\"小九突然睜開眼。
她的盲眼本該是混沌的灰白色,此刻卻泛起了星子般的光——那是判官眼在覺醒。
筆鋒最後一挑,\"蚩曜\"二字終于從長卷上徹底消失。
陸醉川剛松口氣,就見那截被勾銷的命格突然化作黑焰,順著筆桿竄進小九體內!
\"小心!\"他撲過去要拉小九,可黑焰速度太快,眨眼間就纏住了她的脖頸。
小九的身體劇烈抽搐,判官筆\"當啷\"掉在地上,筆桿上的裂痕瞬間蔓延成蛛網。
\"它在借我們的力量重塑本源!\"天機老祖的聲音里終于有了慌亂。
他的龍頭拐重重砸向地面,卻只震得長卷又裂開道縫。
黑焰順著裂縫竄出來,裹著蚩曜的笑聲炸響在眾人耳邊︰\"你們以為抹了名字就能殺我?
這天地間每一道因果,都是我的重生土壤——\"
反噬來得毫無征兆。
陸醉川感覺有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髒,疼得他跪在地上,鮮血順著嘴角滴在青石板上。
小九被震得飛出去,撞在山壁上又摔下來,判官筆打著旋兒墜入山谷,眨眼就沒了蹤影。
沈墨寒的符文徹底亂了,她踉蹌兩步栽進陸醉川懷里,意識已經模糊,只還攥著那枚玉簡,指節白得像骨頭。
\"小川......\"小九趴在地上,啞著嗓子發出破碎的音節。
她的盲杖斷成兩截,判官筆的殘魂從筆桿里飄出來,像團將熄的燭火。
陸醉川想去扶她,可剛一動,就听見身體里傳來老木門軸的吱呀聲——過度使用城隍之力讓他的衰老加速了,此刻他的手背已經爬滿了老人斑,連抬胳膊都費勁。
黑霧里的綠眼楮又出現了,比之前更亮,更凶。
陸醉川望著它,突然笑了。
他摸出懷里的酒葫蘆,對著瓶口倒了倒——空了。
\"原來真正的封印......\"他低頭吻了吻沈墨寒沾血的發頂,又看向小九爬向他的手,\"需要一個代價。\"
山風卷起碎紙片似的命運長卷,有片紙角飄到陸醉川腳邊。
他蹲下身撿起,看見上面用血寫著幾個字︰\"欲斷輪回,先舍輪回人。\"
遠處傳來老掌櫃的吆喝︰\"小川!醒酒湯涼了——\"
陸醉川望著山谷深處,那里有判官筆墜落時留下的殘影,像道金色的流星。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已經皺得像曬干的橘子皮,可懷里兩個姑娘的溫度,還熱得燙人。
\"別怕。\"他對著風說,聲音輕得像句嘆息,\"這次......我來當那個代價。\"
黑霧里的綠眼楮突然縮成了針尖。
陸醉川看見它在恐懼,就像三年前他第一次舉著酒葫蘆撞進醉仙樓後巷時,那只被野狗追得亂竄的小啞女眼里的恐懼。
他笑了,笑得很輕,很穩。
山腳下,老掌櫃的吆喝聲突然變了調︰\"小川?小川你在哪兒——\"
回應他的,只有山谷里越來越濃的黑霧,和陸醉川越來越慢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