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推開的剎那,陸醉川先嗅到了殿內浮動的沉水香。
那味道太熟悉了——每次聯盟議事,玄風長老總要點三柱陳年老香,說能“鎮住人心浮動”。
可此刻這香氣里混著幾縷焦躁,像被人用手揉碎了似的。
“盟主。”玄風長老迎上來,白須在燭火下泛著銀邊。
他手里托著個檀木匣,匣蓋半開,露出半截泛著青芒的竹簡——正是從遺跡里帶出的《鎮魂經》。
另一側案幾上,城隍敕令被紅綢墊著,表面的紋路還在緩緩流轉,像活過來的金蛇。
陸醉川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後頸的蓮花印記,那處皮膚發燙。
他能听見殿內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左邊第三排是青蚨門的劉當家,哮喘聲壓得很低;右邊角落的鐵衣衛統領張猛,拇指在刀鞘上敲著不成調的鼓點。
這些聲音像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跳——他早該想到,從遺跡帶回兩件鎮派之寶的瞬間,就該料到這一出。
“陸盟主。”陳烈的聲音像塊石頭砸進靜潭。
激進派的年輕領袖“唰”地站起來,腰間虎紋腰帶繃得筆直,“我等浴血奮戰三月,連老九的眼楮都熬出了血,可這敕令和經文倒好,全揣進您一人懷里了?”他手指戳向案幾,震得茶盞叮當響,“您說要護聯盟周全,可誰護我們周全?萬一哪天您改了主意……”
“陳兄弟。”李長風撫著茶盞開口,老派的保守派元老,指甲蓋里還沾著今早翻書的墨漬,“話不能這麼說。但老哥哥也得問一句——資源集中,總要有個章程。當年天樞閣就是吃了獨斷的虧,才被邪修鑽了空子。”他抬眼時,眼角的皺紋里全是歲月沉澱的審慎,“我等不是信不過陸盟主,是怕這規矩壞了,往後難服眾。”
殿內霎時像炸開了蜂窩。
青蚨門劉當家搓著算盤珠子嘟囔︰“咱們出的銀錢最多,總該有個說法。”鐵衣衛張猛把刀往地上一拄,“要我說,不如輪流執掌!”連向來中立的百草堂孫婆婆都皺起眉頭︰“若真能護著咱們,倒也……”話音未落又頓住,目光在陸醉川和敕令間游移。
陸醉川垂眼盯著自己的鞋尖。
鞋幫沾著遺跡里的青灰,是小九拽他衣角時蹭上的。
他想起祭壇里那聲“因果線斷了”,想起趙霸天英靈說的“好小子”,喉結動了動。
懷里的敕令突然發燙,隔著衣襟烙得他心口發疼——這是在回應他的情緒?
“沈姑娘。”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像浸過冰水的青銅,“你看那穿墨綠錦袍的。”
沈墨寒正倚著廊柱,指尖輕輕叩著腰間斷劍。
她順著陸醉川的目光望去,正見偏席角落的周知遠。
那副將往日總縮在陰影里,此刻卻頻繁抬眼,左顧右盼時眼尾微挑——像在給不同方向遞暗號。
她瞳孔微縮,斷劍在劍鞘里發出極輕的嗡鳴。
“有人推波助瀾。”她轉身時,廣袖掃過陸醉川的手背,傳音入密的氣勁裹著梅花香,“那周知遠,方才給陳烈使了三次眼色,又對李長老的書童點了下頭。”
陸醉川的指節在袖中捏緊。
他想起遺跡里那團黑霧凝成的鎖鏈,想起神秘老者說的“血脈復雜”,突然就笑了。
他直起身子,雙手撐在案幾上,目光掃過殿內每一張臉︰“諸位若信不過我,陸某現在就把敕令掰開了看。”
話音未落,他屈指彈向敕令。
金芒“轟”地炸開,像把太陽揉碎了撒在殿里。
陳烈抬手遮眼,指縫里漏出的光刺得他眯起眼;李長風的茶盞“當啷”落地,茶水在青磚上蜿蜒成小蛇;連玄風長老都踉蹌一步,白須被金光掀得亂飛。
那威壓來得又沉又穩,像上古巨鐘倒扣下來。
陸醉川能听見殿外的更夫打了個寒顫,梆子“啪”地掉在地上。
小九摸索著抓住他的衣角,盲眼處泛著淡金——那是無眼判官的殘魂在共鳴。
趙霸天的英靈從酒葫蘆里探出頭,酒氣混著金光,嗆得張猛打了個噴嚏︰“好小子,這敕令比老子當年的酒還沖!”
“此令若入邪手。”陸醉川的聲音混在金光里,震得人耳膜發顫,“能召十萬陰兵踏平城池;若為正用——”他指尖輕點,金芒突然凝成一道光鏈,“能鎖邪神,能斷因果。”光鏈“唰”地纏住陳烈腰間的虎紋帶,又“啪”地斷開,“方才陳兄弟質疑我,這鏈子便鎖了他的命門。若我真要私藏,此刻他已經……”
“夠了!”白衡拍案而起。
公正長老的銀須根根豎立,卻不是動怒,而是震撼,“老身活了七十歲,頭回見這等神物。陸盟主若有二心,方才陳烈早成一具尸體了。”他轉向李長風,目光如刀,“李老弟,當年天樞閣是毀于獨斷,還是毀于人心?”
李長風的臉漲得通紅,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陳烈摸著被光鏈擦過的腰,冷汗浸透了中衣——他分明感覺到,那鏈子纏上的瞬間,自己的命數像被一只大手攥住,差點喘不上氣。
殿內突然靜得能听見燭芯爆裂的輕響,劉當家的算盤珠子“嘩啦”掉了一地,沒人去撿。
“白長老說的是。”陸醉川松開敕令,金芒緩緩收斂,“監察機制可以設。每月初一十五,由白長老、沈姑娘、李長老三人共同驗看敕令和經文。若我有半分私藏……”他扯下脖子上的銀鎖墜子,“便以此鎖為誓,魂散陰陽。”
銀鎖墜子落在案幾上,發出清越的響。
那紋路與遺跡里初代城隍冠冕的流甦一模一樣,在殘光里泛著幽白。
“罷了。”李長風嘆了口氣,彎腰撿起茶盞,“老哥哥信你。”陳烈悶聲坐下,手指還在抖——不是怕,是驚。
玄風長老擦了擦額頭的汗,重新蓋上檀木匣︰“那便按白長老說的,立個監察堂。”
殿內的氣氛總算松快了些。
陸醉川摸出酒葫蘆灌了口,燒刀子辣得他眼眶發酸。
他余光瞥見周知遠起身,袖中似乎攥著什麼東西。
那副將沖眾人拱了拱手,說“內急”,便往殿外走。
經過沈墨寒身邊時,他的腳步頓了頓,像是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周副將。”沈墨寒突然開口。
周知遠的後背僵了僵,轉身時笑得格外殷勤︰“沈姑娘有何吩咐?”
“月黑風高。”沈墨寒的指尖輕輕劃過斷劍,“小心路滑。”
周知遠的笑容有點發僵,又拱了拱手,加快腳步出了殿門。
陸醉川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後頸的蓮花印記突然又燙起來。
他摸了摸那處,低頭時看見敕令上的紋路,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裂痕——細如發絲,卻觸目驚心。
殿外傳來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聲音被風扯得支離破碎。
陸醉川望著窗外搖晃的燈籠,突然想起阿福說的“燈火旺的地方鬼不敢來”。
可此刻他望著那片燈火,卻覺得有雙眼楮,正藏在最暗的陰影里,盯著他們。
“盟主?”小九拽了拽他的衣角,銀鈴輕響,“我听見……有蟲鳴。”
陸醉川蹲下來,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哪里有蟲鳴?”
“在地下。”小九歪了歪頭,盲眼里泛著淡金,“好多好多,像在哭。”
殿外的燈籠突然“啪”地滅了一盞。
黑暗里,不知誰的茶盞又掉在地上,碎成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