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好!好一個青史留名!好一個身死族滅!”
任囂突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大笑!笑聲中再無半點殺意與戾氣,反而充滿了暢快與……贊賞?
在魏守白驚愕的目光中,那柄致命的佩劍被任囂“鏘啷”一聲干脆利落地收入鞘中!
緊接著,更讓魏守白及隨從目瞪口呆的一幕發生了。
只見任囂後退一步,對著魏守白,這位方才還被自己劍指咽喉的朝廷使臣,竟雙手抱拳,深深一揖,姿態竟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典客丞忠勇無雙,膽識過人,任囂佩服!”任囂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如釋重負又充滿敬意的笑容,“典客丞不必多慮,也無需驚惶。方才種種,實非在下本意!吾皇陛下早已有密詔送達!”
魏守白徹底懵了,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僵立當場!
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問號在轟鳴。
什……什麼?
密詔?
皇帝陛下……早有密詔?!
而且……任囂剛才說什麼?
他回咸陽之後……由我和趙佗暫管邊關軍務?!
“陛下密旨在此!”任囂不再賣關子,自懷中貼身取出一枚封著火漆的小小銅管,恭敬地雙手奉到魏守白眼前,“陛下在密旨中言明︰若典客丞魏守白奉旨前來,面對任囂‘謀逆’之威逼,仍能秉持忠義,不畏生死,據理力爭,則足證其膽識、忠貞與才干皆堪大用!待任囂奉旨歸咸陽後,嶺南邊關軍務,即由典客丞魏守白會同裨將軍趙佗,暫時代為署理,直至朝廷新任主將到任!”
魏守白顫抖著手接過那枚尚帶著任囂體溫的銅管,心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將他淹沒。
原來剛才那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逼宮謀反,竟然……竟然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試探?!
一場皇帝陛下用以考驗他魏守白心性與能力的試煉?!
巨大的荒謬感和劫後余生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當魏守白回到暫時安置的營帳,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才發覺後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帳內悶熱,他卻感到一陣陣寒意。
指尖摩挲著那枚承載著皇帝密旨的冰涼銅管,思緒卻飄回了咸陽。
他想起數月前,自己作為典客丞,初次獨立主持接待匈奴使團時犯下了種種錯誤,皇帝卻未曾降罪于他,還給他各種指點。
此刻,身處這萬里之外的南疆軍營,再憶及此,魏守白心中豁然開朗,如同撥雲見日!
陛下對他的格外寬容與栽培,恐怕不僅僅是因為他本人,更因為他的老師右丞相尉繚!
尉繚可是陛下登基不可或缺的幕後推手之一。
陛下厚待于他,既是對尉繚的尊重,更是對鬼谷一脈才學的看重!
陛下給予他如此凶險的嶺南之行,這場以二十萬大軍為背景、以生死為賭注的終極考驗,其用意昭然若揭。
這是要委以重任地啟用他魏守白!
若他方才在任囂的劍鋒與威逼下,露出絲毫怯懦,或為了苟活而屈膝求饒……
那麼,無論他是否是尉繚的弟子,無論他之前表現如何,在陛下的心中,他都將徹底失去價值,成為一枚棄子。
帝王用人,忠貞與膽識,永遠是凌駕于一切才學之上的基石!
一念及此,魏守白心中涌起強烈的後怕與更深沉的敬畏,對帝王的識人之明與馭下之道,有了刻骨銘心的體悟。
帳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任囂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
他臉上的凶戾與試探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典客丞。”任囂的聲音平和了許多,“方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典客丞一路辛苦,先安心在此歇息。明日一早,本將軍便點齊親衛,隨使者一同啟程,返回咸陽復命。”
望著任囂此刻的神情,魏守白心中了然。
方才自己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些話,句句如刀,刺中的正是任囂心中最深的顧慮和早已盤旋多時的念頭。
這位鎮守南疆多年的悍將,豈能看不清天下大勢?
咸陽城頭早已變換了大王旗!
新帝登基已逾半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更何況是手握二十萬雄兵、遠在帝國南疆的他任囂?
陛下遲遲未動他,不過是時機未到,或是如這次一般,有著更深層的考量罷了。
在最初接到咸陽劇變消息時,任囂的心中也曾如困獸般掙扎咆哮過。
他無數次在深夜的軍帳中獨自徘徊,對著冰冷的兵符自問︰若新帝下旨奪權,他反是不反?
若朝廷斷絕糧餉軍需,激起邊軍怨憤,他或許真能憑借多年積威,裹挾這二十萬大軍,以清君側、扶正統之名,殺回咸陽,搏一個擁立之功。
或者……玉石俱焚!
畢竟,若回咸陽是死路一條,不如放手一搏!
然而,這半年時光,如同無聲的潮水,一點點沖刷掉了他心中那點危險的妄念。
新帝非但沒有克扣邊關一粒糧食、一文餉銀,反而將軍餉提升了五成!
堆積如山的精糧、嶄新的甲冑兵器、御寒的冬衣源源不斷運來。
更讓任囂心頭震動的是,他麾下的將士們收到了來自關中的家書。
那些原本在嚴苛秦法下掙扎求存的父母妻兒,在信中用質樸甚至笨拙的文字,描述著家中分到了田地,都能吃得起飯……
字里行間洋溢的,是對新皇的感激。
二十萬顆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咸陽城那位年輕帝王的仁政與手腕所收服!
他任囂僅憑手中那半枚冰冷的虎符,就想煽動這支軍心已悄然歸附的大軍,去對抗一個能讓天下百姓吃飽飯、能讓將士們家眷安居樂業的皇帝?
這簡直是痴人說夢!
半年來的每一個安穩日子,都像是一記無聲的重錘,敲打著他,讓他認清了現實,也磨平了最後一絲不甘。
他心底只剩下一個卑微卻清晰的念頭︰只盼陛下能早日下旨,收了他的兵權。
若能回到咸陽,陛下念在他多年戍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留他一條性命,讓他做個富家翁,那便是天大的恩典。
倘若……倘若陛下終究容不下他這舊將,那麼……他只求用自己這顆頭顱,換得父母妻兒在咸陽城中的平安。
這便是他任囂能為家族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他望著帳外南疆連綿的青山,那里曾是他浴血奮戰、開疆拓土的戰場。
如今這片土地似乎已不再需要他這把舊日的刀。
回咸陽,無論結局如何,都是一種解脫。
他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眼中只剩下疲憊與認命的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