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我請蔣教授一起吃的，本來想請陳書記一起的，他們工作很忙，還得回去準備明天與香港學生的交流會。所以談完話就匆匆離開了。
等我回到房間時，才知道喻副校長已經在下午時到了酒店。明天將由他帶隊參加與燕大、慶華學生的交流活動。
第二天一早，我們乘車來到了燕大。燕大和慶華的校領導在禮堂前迎接了我們，喻副校長與他們一一握手，還互換了禮物。
燕京大學禮堂的穹頂下懸著三十八盞宮燈。香港學生們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細碎回響，像是無數雨點落在青銅編鐘上。
"他們連鼓掌都要排隊形？"吳珍妮盯著台上列隊歡迎的燕大學生，那些白襯衫藍褲子的身影整齊得如同故宮牆磚的縫隙。她特意穿了最時髦的牛仔短褲，此刻卻感覺膝蓋發涼。
我注意到前排座椅扶手上的雕花——是祥雲紋樣，和港大禮堂的維多利亞式渦卷紋截然不同。麻理遜正用指腹摩挲著漆木扶手上的刻痕，忽然低聲說︰"這是1963年郭沫若題字時用的禮堂？"
掌聲突然如潮水般漲起。燕大學生會主席李明握著話筒的手背凸起青筋︰"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香港同胞！"他的普通話帶著膠東半島的海腥味，後排幾個香港學生下意識捂住了耳朵。
"首先請觀看我校制作的紀錄片《改革開放十年巡禮》。"李明話音剛落，禮堂穹頂的吊燈次第熄滅。當銀幕上出現深圳國貿大廈的鏡頭時，我听見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香港同學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內地影像︰不再是灰藍制服的人潮，而是霓虹閃爍的街道和穿著喇叭褲的年輕人。
"原來內地也有迪斯科..."珍妮的嘀咕被轟鳴的音響吞沒。紀錄片播到浦東開發規劃時，麻理遜突然舉手︰"請問這些數據來源是？"他的粵語口音在禮堂里顯得突兀，"世界銀行去年對中國gdp增速的預估只有..."
"我們的數據來自國家統計局。"李明的回答像經過精密校準，笑容卻有些發僵。我看見台上穿藏青色套裙的女學生——她胸牌上寫著"經濟系林雪"——正在筆記本上急速記錄，鋼筆尖幾乎要劃破紙頁。
中場休息時，香港學生圍住餐台研究"北冰洋汽水"，而燕大學生捧著搪瓷缸喝菊花茶。兩種不同質地的容器踫撞出清脆聲響，像某種古怪的編鐘合奏。
"你們平時都穿校服？"珍妮終于忍不住問林雪，手指卷著襯衫下擺。她今天特意別上的紫荊花胸針，在對方白襯衫的襯托下格外鮮艷。
"每周一升旗儀式必須穿。"林雪推了推黑框眼鏡，"不過我們也會在周末穿牛仔褲去北海劃船。"她突然用粵語補充︰"就像你們穿校服裙去旺角逛街。"
珍妮的瞳孔微微放大。這個細節像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某種封閉的認知。我看見她們開始交換隨身物品︰林雪的古銅色毛主席像章換走了珍妮的麥當勞優惠券。
自由討論環節，空氣突然變得粘稠。當燕大哲學系王磊提到"愛國主義是最高道德準則"時，麻理遜的後頸泛起潮紅︰"那麼香港人的國家認同需要時間構建，這也是道德問題嗎？"
禮堂頂部的電風扇發出嗡嗡哀鳴。林雪突然站起來，她白襯衫的第二顆紐扣在輕微顫動︰"1997年不只是換個旗子。就像燕園這些古建築，"她指向雕花窗欞，"要修補斗拱先得理解榫卯結構。"
這個比喻讓香港學生們的表情松動了幾分。珍妮突然想起昨日在故宮看到的"金瓖玉"工藝——斷裂的玉鐲用金絲修補，反而成就新的美。她沒意識到自己把這個聯想說了出來，直到听見林雪的掌聲。
傍晚的聯歡會意外成為轉折點。當燕大民樂團奏響《彩雲追月》時，香港學生們發現曲調竟與粵劇《帝女花》的某個唱段驚人契合。珍妮跟著哼唱起來，林雪的古箏恰好補上一個滑音。
"要不要試試？"林雪把義甲遞給珍妮。這個從小彈鋼琴的香港女孩，在二十一弦上撥出了生澀的《獅子山下》。燕大的二胡手王帆突然加入即興伴奏，兩種音色在禮堂穹頂下纏繞攀升。
麻理遜在觀眾席用鋼筆敲擊節拍，他驚訝地發現李明竟能準確接上《光輝歲月》的旋律。後來才知道，這個山東漢子為準備交流活動，偷偷听了三個月香港電台。
夜色漸深時，三十六個學生自發留在禮堂。月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斕的虎皮紋。不知誰先起的頭，話題從鄧麗君磁帶談到了《紅樓夢》的版本考證。
"我們教授說程高本是篡改..."林雪的聲音突然卡住，因為她看見香港學生黃家明掏出了脂硯齋批注的影印本。
"但曹雪芹原意..."黃家明的普通話夾雜著粵語腔調，雙手比劃得像在茶餐廳講古。王磊激動地搬來椅子，椅腳在地面刮出尖銳的聲響，卻沒人介意。
凌晨兩點，看門大爺第三次來催，學生們索性轉移到未名湖畔。蟬鳴聲里，香港學生教內地同學用粵語念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變成"窗邊明月江"，笑鬧聲驚起夜鷺。
黎明時分，晨露打濕了石凳上凌亂的筆記。珍妮發現林雪在某個角落寫道︰"愛國主義不該是水泥，而是粘合劑——尊重差異才能牢固。"她把這句話抄在印著紫荊花的信箋上，夾進了交流手冊。
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博雅塔尖時，兩個女生並肩站在湖心島。珍妮突然說︰"原來你們也會偷偷看瓊瑤小說。"
"你們不也傳閱《平凡的世界》？"林雪笑著指向她背包里露出的書角。兩人同時沉默，望著湖面上交織的金色波紋——昨夜香港學生投下的許願硬幣，正與燕大老校友留下的銅鑰匙在波光中相映生輝。
離校時，燕大校鐘正好敲響九下。陳老師望著正在交換地址的年輕人們，忽然對李明說︰"二十年前我們唱《我的祖國》，今天他們唱《東方之珠》和《我的中國心》。"
香港學生們的大巴車啟動時，林雪突然追上來。她把一個青花瓷瓶塞給珍妮，里面裝著未名湖的荷花與香港學生送的洋紫荊。"會枯的。"珍妮提醒。
"但香氣能保存。"林雪眨眨眼。當汽車駛出校門時，瓷瓶里的水土正在悄悄交融，如同這片土地上千年來未間斷的文化血脈，在年輕一代的手心重新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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