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電話下
“可把您找到了！考工程師！考工啊！”才局長一把握住考綠君子那只還沾著泥漬的手，雙手緊緊攥住，用盡全力地上下搖晃著，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才局長的手心滾燙，力道失控，捏得考綠君子指節生疼。“委屈您了！讓您受驚了！是我們工作失誤，工作嚴重失誤！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
才局長猛地扭頭，目光刀子般剜向依舊呆若木雞、如同被雷劈傻了的撒所長，怒氣勃發，聲若雷霆“撒所長！你他媽的還杵在那兒挺尸？！眼瞎了還是腿斷了？！滾！現在就滾去食堂！叫他們立刻開火，立刻！給考工做最好的夜宵！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等會兒，你親自給考工賠罪！听到了沒有？快去！”
撒所長像是被這晴天霹靂般的怒吼劈醒了神智，身體劇烈地一哆嗦，臉上混雜著驚恐、茫然和不可思議，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發出“ ”的破音。
撒所長像一具被無形的線猛然扯動的木偶，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差點被門檻絆倒，狼狽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衛指導員臉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著，張著嘴，目光在才局長激動的臉和考綠君子平靜的臉上來回逡巡，如同走在懸崖邊的迷途羔羊。“才…才局……這……這是？這……”他喉嚨干澀，語不成句。
“這什麼這！”才局長松開考綠君子的手，猛地轉向衛指導員，額頭青筋暴起，手指幾乎要點到對方鼻尖上，“你是指導員！你的職責就是把握黨的方針政策，思想政治工作是本職！你倒好！什麼人都敢往這里帶？連工程師你都敢不問青紅皂白請進來‘喝茶’？！”他氣得聲音都在抖，“你肩膀上長的還是不是腦袋！是夜壺嗎？你還想不想干了？！”
他重重地喘了口氣，似乎在努力平復翻江倒海的怒火，胸膛劇烈起伏“剛才的電話！就是市局總局，局長親自打來的！劈頭蓋臉一頓批！說我們分局是干什麼吃的？工程師在我們地頭上搞丟了！書記親自過問！”才局長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發出清脆的響聲，“瞧我這記性！書記的原話是‘掘地三尺也要在零點前把人給我毫發無損地找出來！找不出來，提頭來見！’”
審訊室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掘地三尺”、“提頭來見”……這些平日里只存在于戲文中的詞，此刻從才局長嘴里吼出來，帶著血淋淋的寒意。
衛指導員的臉瞬間褪盡最後一絲血色，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穩。他看向考綠君子的眼神徹底變了，那里面洶涌的恐懼和敬畏幾乎要溢出來。他慌忙走到考綠君子面前，腰深深彎了下去，臉上擠出一種極度謙卑、近乎諂媚的笑容，嘴角因為用力而微微抽搐。
“考工程師……考工！您……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千萬別和我們這些有眼無珠的粗人計較！是我糊涂！我該死！”話音未落，他猛地挺直身體，兩腿立正，抬手就是一個極其標準、帶著風聲的舉手禮，五指並攏繃得筆直，指尖死死抵在太陽穴旁的帽檐上。那雙眼楮里，之前的傲慢和審視蕩然無存，只剩下純粹的、近乎仰望的敬畏。
考綠君子心中五味雜陳。他立刻端正了神色，抬手回了一個同樣標準的軍禮，動作流暢自然，與他滿身泥污形成奇異的對比。
“衛指導員，您言重了。”考綠君子的聲音平靜溫和，沒有一絲得理不饒人的倨傲，“職責所在，都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保護一方老百姓平安！你們辛苦，我們理解。”
就在這時，撒所長幾乎是撲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端著熱氣騰騰大托盤、滿臉寫著小心和惶恐的炊事員。托盤上是幾盤顯然是臨時湊出來、但看得出用了心思的菜肴。
撒所長一眼看到衛指導員對著考綠君子敬禮未落的手勢，以及那畢恭畢敬到近乎卑微的姿態，腳步猛地釘在原地，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衛指導員飛快地低聲向他說了幾句。撒所長的表情瞬間經歷了坍塌與重建，從驚愕到駭然，再到一種近乎絕望的懊悔，最後定格在狼狽的討好上。
“考工程師！考工！對不起！我混蛋！我瞎了眼！”撒所長幾步搶上前，雙手在油膩的褲子上擦了又擦也不敢伸出，只能不停地搓著，語無倫次地迭聲道歉，額頭汗珠涌出，“您千萬……千萬……”
考綠君子看著眼前這張惶恐至極的臉，心頭那點不快也淡了。他伸出手，不是去握，而是輕輕地、安撫性地拍了拍撒所長緊繃的肩膀。那手掌帶著暖意，也帶著某種塵埃落定的力量。
“撒所長，”考綠君子聲音平和有力，“沒什麼對不起的。今天這事兒，就當是……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以後，咱們就是朋友了！”
撒所長猛地抬起頭，眼楮里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緊跟著是劫後余生般的狂喜“真的？考工！您……您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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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真的。”考綠君子肯定地點點頭，隨即目光轉向牆角的黑色撥盤式電話機，“現在，得借用一下您們的電話，我叫個車來接我。”
“接您？別，別，別！”撒所長立刻像被燙到一樣跳起來，連連擺手，搶著說，“我們送！我們必須親自送您回去！馬上安排車！”
話音未落，才局長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門口，恰好听到了最後兩句。他腳步帶風地走進來，看到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眉頭一皺“怎麼？這就要走？好歹再墊墊肚子……”他的目光嚴厲地掃過衛和撒，“你們倆，道過歉了？”
“道過了！道過了！真心實意地賠罪了！”兩人搶著回答，頭點得像啄米的小雞。
“考工，”才局長這才轉向考綠君子，眼神帶著探詢，“您……原諒了？”
考綠君子坦然迎著才局長的目光，微微一笑“才局長，您這話又見外了。我剛才說了，不打不相識，以後都是朋友。朋友之間，講什麼原諒不原諒？只要用得著我考綠君子的地方，盡管開口，在所不辭！”
才局長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瞬間堆滿了真摯的笑意，甚至帶著點刻意營造的親熱。他順勢往前湊近半步，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懇求“考工！您這麼說，您這麼寬闊的心胸，那我可真不客氣了！眼下……還真有一件小事，得厚著臉皮請您幫幫忙！”
“只要我能做到的，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考綠君子回答得干脆利落，目光坦蕩。
“兩肋插刀太嚇人了！”才局長連忙擺手，臉上笑容更盛，帶著點討好的意味，“就請您老兄……在市委書記面前，替我們分局……多美言幾句！今天這誤會，實在是……”
考綠君子瞬間了然。“放心。實事求是，該怎麼說，我自有分寸。該肯定的地方，一句也不會少！”他鄭重地點點頭，語氣不容置疑“美言，沒問題，那是必須的。”
才局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笑得如同綻放的菊花“有考工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走！我親自送您回鍛壓廠！”
……
當才局長開著的軍用吉普車卷著塵土，在鍛壓廠那扇高大的鐵門前穩穩停下時，車燈雪亮的光柱刺破深沉的夜色，清晰地照亮了門前黑壓壓的人群。弋隊長、丁調度員、章保衛、、帶班的工長……還有一張張沾滿油污塵土卻寫滿焦灼和關切的工人的臉龐。他們一听到考指揮回來了，就守在這里，如同守護著某種不容丟失的信念。
考綠君子推開車門跳下，雙腳重新踏上熟悉的廠區土地。冰涼夜風拂過臉頰，夾雜著熟悉的機油和工地氣息。
“考工！”
“可算回來了！”
擔憂的呼喊瞬間將他包圍。無數雙手伸了過來，粗糙、布滿老繭、帶著汗水和機油的味道，急切地拍打著考綠君子的肩膀、手臂，傳遞著劫後重逢的暖流和蓬勃的生命力。這些手的主人，是他朝夕相處的戰友。
考綠君子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樸實而激動的臉龐。
未完待續，下節請看《【09】處理黃石民井膠葛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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