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府的夏夜格外漫長。
駐足于土司府中最高的角樓之上,一身夷族裝扮的祿威面無表情,粗短的手指不斷摩擦著腰間瓖嵌著各式顏色的寶刀,不遠處熊熊燃燒的火苗將其臉色映襯的愈發猙獰。
\"三天了..\"
似是心有所感,祿威眯起眼楮喃喃自語,將深邃的眸子投向遠處靜寂無聲的黑夜。
作為雲南和四川兩省交界之處,東川府距離匯集了雲南整個精華所在的昆明府城不過三百余里,並且早在洪武朝便修建了寬敞平坦的官道,以供兩地往來。
按照約定,被他寄予厚望的\"族叔\"祿千鐘理應每天都會派遣快馬送來密信,將昆明府的最新情況告知,可從三天前開始,族叔祿千鐘便是和他失去了聯系。
夏夜獨有的燥熱氣息掠過角樓,輕輕拍打在祿威的臉頰之上,讓他不由自主的握緊雙拳,心中涌現出一抹難以用言語訴說的預感。
三百里外的昆明府城,必然發生了變故。
\"族長,兒郎們都到齊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小心翼翼的聲音于角樓上響起,將祿威有些恍惚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之中。
\"知道了,\"祿威深吸一口氣,轉身時臉上已恢復了一貫的威嚴。
作為東川祿氏第二十三代土司,他深知在族人面前絕不能顯露絲毫猶豫,否則便會像那老態龍鐘的狼王一樣,被後來者取而代之。
...
...
燈火通明的土司府官廳內,十余位穿著打扮似是首領模樣的夷人分列兩側,角落處火盆中的柴火 啪作響,映照著一張張或粗獷或精明的面孔。
祿威緩步走向主座,目光掃過眾人,這些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東川祿氏統治這片土地的根基。
\"諸位,\"清了清嗓子,祿威落座後開門見山,\"祿千鐘已經三天沒有消息了。\"
盡管知曉族長深夜相召必定不是小事,但當親耳听聞在族中威望甚高的祿千鐘已是\"失聯\"三日,人滿為患的官廳內仍是一片嘩然。
眉眼間與祿威有些許相似,但身材卻更加魁梧的祿猛拍案而起,眼中涌動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怒火\"定是那幫漢人搞的鬼!大哥,還等什麼?咱們現在就點齊狼兵,殺向昆明!\"
\"稍安勿躁。\"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身著夷族服飾,但樣貌特征卻更像漢人的老者輕撫長須,聲音雖輕卻好似擁有某種魔力,瞬間便讓喧鬧的大廳安靜下來,\"族長,可曾收到其他土司的消息?\"
祿威搖頭︰\"阿迷州的普名聲、王弄山的沙源也都派了使者去昆明。我派人去打听過,他們同樣斷了聯系。\"
眼前這喚作劉淵的老頭早年間可是東川府乃至于臨近府縣無人不知的\"神童\",不到二十的時候便有\"秀才\"功名傍身,前途一片光明。
但後來因為屢試不中,心態逐漸發生變化,兼之家道中落,被近鄰遠親嘲弄譏諷,憤而投奔了他東川祿氏,成為了替他祿氏出謀劃策的幕僚,平日里頗受族人敬重。
\"這就蹊蹺了...\"劉淵眯起眼楮,\"除非...\"
\"除非沐昌祚真的死了!\"像是听懂了劉淵的言外之意,祿勇激動地站起來,腰間佩刀叮當作響,\"官府怕消息走漏引發動亂,所以把使者都扣下了!\"
沒有理會耳畔旁 的議論聲,在族中一言九鼎的祿威沉默不語,粗短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不斷敲擊,節奏越來越快。
他想起前兩年前往昆明覲見沐昌祚的情景——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國公端坐在太師椅上,看似和藹,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當時沐昌祚只說了一句話︰\"祿土司,東川乃雲南門戶,望你好自為之。\"就這一句話,讓他後背濕透。
\"大哥,\"祿猛粗聲粗氣地打斷了他的回憶,\"機不可失啊!當年永寧奢氏不就是因為優柔寡斷才被明廷各個擊破的嗎?\"
嘶。
听到\"永寧奢氏\"四個字,祿威瞳孔猛地收縮,並倒吸了一口涼氣。
三年前,四川永寧宣撫使奢崇明起兵反明,一度勢如破竹,卻因在成都府外停滯不前,錯失戰機最終兵敗身亡,在永寧傳承了數百年之久的奢氏家族也徹底泯滅在歷史長河之中。
\"奢崇明...\"祿威低聲重復這個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共事多年,心思縝密的劉淵敏銳察覺到上首土司的動搖,立刻趁熱打鐵︰\"大人,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奢崇明孤軍奮戰,如今只要我們聯合阿迷州、王弄山,再加上貴州水西的安邦彥...\"
他知道,眼前的族長可是早就不滿足拘泥于東川這片彈丸之地,只是礙于朝廷殘存的威勢,方才遲遲沒有動作。
昔年永寧奢氏敗亡的消息傳回東川之後,祿威可是悶悶不樂了好一段日子,為自己優柔寡斷,沒有與那奢崇明遙相呼應而懊悔。
\"安邦彥?\"祿威眉頭一挑,\"他也有此意?\"
聞言,劉淵滿是褶皺的老臉上頓時涌現出神秘的笑容︰\"上月安邦彥的使者不是來過嗎?雖然明面上說是來買馬,可私下里...嘿嘿,他問的可都是黔國公的身體狀況。\"
貴州水西安氏,傳承千年不止,族中披甲執刃的兵卒何止數萬?
當得知水西大長老安邦彥也有心趁機起事之後,大廳內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身材魁梧的夷人頭領們竊竊私語,個個摩拳擦掌,眼中閃爍著凶狠且貪婪的光芒。
只是不同于在場面露猙獰,仿佛\"原形畢露\"的心腹們,名義上被朝廷拜為東川宣撫使的祿威卻再度陷入沉思。
他腦海中想起阿爸臨終前的囑托︰\"我祿氏世代鎮守東川,既要讓朝廷放心,又要讓族人富足。這其中的分寸,你要好好把握。\"
可如今這世道,原本眼瞅著便要氣數將盡的大明卻重新煥發了生機,遼東那如日中天的建奴也被打的節節敗退,這分寸該如何把握?
難道自己要\"委曲求全\",老老實實的給大明當一輩子\"看門狗\",直至朝廷改土歸流的屠刀落到自己的頭上?
\"族長!\"祿猛的大嗓門將他拉回現實,\"您還在猶豫什麼?那沐昌祚若真死了,新繼位的沐啟元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如何鎮得住雲南?若等他站穩腳跟,咱們就再沒機會了!\"
黔國公世鎮雲南,如今好不容易被他們等到一個青黃不接的當口,如何能夠平白錯過?
\"此話有理,\"高深莫測的點了點頭,劉淵也順勢幫腔道,\"昆明城里的兵丁都是些酒囊飯袋,就靠黔國公府的威望撐著。現在大樹將倒,正是我們奪取雲南,割地自治的好時機!\"
咕嚕。
劇烈的喘息聲中,人滿為患的官廳中頓時響起了吞咽口水和唾沫的聲音,在場的漢子們盡皆露出心動的神色,就連祿威也忍不住舔了舔早已干澀的嘴唇,心頭一片火熱。
割地自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