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頭毒得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得人皮膚生疼。楊進京蹲在榨油廠新車間的水泥地基上,草帽檐下滲出的汗水把眼楮腌得生疼。他眯著眼看工人們吊裝鋼架,忽然听見大喇叭里老支書在喊︰"進京!你家雪梅回來啦!"
楊進京撂下鋼卷尺就往家跑。穿過新修的柏油路時,他看見幾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正圍著輛自行車——車後座上坐著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姑娘,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在陽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
"爹!"楊雪梅跳下車,拎著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朝他跑來。楊進京張開雙臂,卻被女兒身上的變化驚得怔住了——那個離家時還帶著鄉土氣的黃毛丫頭,如今皮膚白得像剛磨出來的豆腐,脖頸修長得像塘里的嫩藕,只有那雙杏眼還和小時候一樣亮。
"咋不提前拍個電報?我好讓張虎開拖拉機去接你。"楊進京接過行李,發現女兒的手腕細得他一把就能攥住。
"想給你們個驚喜嘛。"楊雪梅笑著,眼角卻堆起幾道不自然的細紋。
院子里,王素心正用新買的鋁鍋煮綠豆湯。見女兒進門,她撩起圍裙擦了擦手,突然紅了眼眶︰"瘦了...大學食堂吃不飽?"
"哪有,我這是..."楊雪梅的話被一陣自行車鈴聲打斷。楊耀明風風火火沖進來,車把上掛著條活蹦亂跳的鯉魚︰"二姐!看我給你撈的!"
晚飯吃得熱鬧。楊進京特意開了瓶珍藏的竹葉青,听兒女講大學里的新鮮事。可每當問到"有沒有人欺負你",雪梅的筷子就會在碗沿上輕輕一顫。
"爹,您嘗嘗這個。"她夾了塊魚肚子肉放到楊進京碗里,"北大食堂的紅燒魚可沒娘做的好吃。"
月光爬上窗欞時,楊進京起夜,听見西廂房傳來壓抑的抽泣聲。他躡手躡腳走過去,透過門縫看見雪梅正對著一封信抹眼淚,床頭擺著個撕碎的信封,郵戳上"北京"兩個字格外刺眼。
第二天天沒亮,楊進京就蹲在院子里修自行車。當雪梅輕手輕腳推開房門時,他裝作剛發現她︰"起這麼早?"
"去...去文化站看看。"雪梅的眼神飄向別處,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楊進京拍拍車座︰"我送你。"
父女倆沿著新修的村道慢慢騎行。路邊的白楊樹是去年栽的,如今已經有胳膊粗。雪梅坐在後座,忽然說︰"爹,咱們村變化真大。"
"是啊。"楊進京故意放慢車速,"你在學校...過得慣嗎?"
後座的人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感覺後背一熱——女兒的額頭抵了上來,肩膀微微發抖。
文化站里靜悄悄的,管理員還沒來上班。楊進京從兜里掏出昨晚撿到的碎信紙,輕輕放在閱覽室的桌子上︰"爹不識字,你給念念?"
雪梅的臉"唰"地白了。那些碎片上寫著︰"...再敢躲著我...讓你畢不了業...我爸是..."
"爹!"她突然撲進楊進京懷里,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我們系主任的兒子...天天堵我...輔導員說...說他家..."
楊進京的手掌在女兒背上僵住了。他想起上輩子雪梅被迫嫁人的那個雨天,也是這麼在他懷里哭,可那時他癱在床上,連抱抱女兒都做不到。
"走。"他猛地站起來,"買票去北京。"
北大校園比楊進京想象的還要大。他穿著嶄新的的確良中山裝,腳上的皮鞋硌得生疼,可腰板挺得比未名湖邊的白楊還直。
"那就是周毅。"雪梅悄悄指了指圖書館門口的高個男生。那人穿著罕見的進口牛仔褲,手腕上的金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正和幾個學生說著什麼,突然伸手捏了旁邊女生的臉。
楊進京眯起眼楮。這小子長得倒周正,可眼神里那股子輕浮勁兒,活像當年劉長山的兒子。
"他爸是..."
"教育部周司長。"雪梅的聲音像蚊子哼,"輔導員說...說要是跟他好上,畢業能留京..."
正說著,那男生突然朝這邊看過來。雪梅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拽著楊進京躲到樹後,可還是晚了。
"楊雪梅!"周毅三步並作兩步沖過來,身上的古龍水味燻得人頭暈,"這老農民誰啊?"他伸手就要拉雪梅的胳膊。
楊進京一把握住那只手腕,力道大得讓對方變了臉色︰"我是她爹。"
"喲,鄉巴佬還挺橫?"周毅掙了兩下沒掙脫,突然笑了,"叔,您知道燕南園的房子多少錢一平嗎?您閨女跟了我..."
楊進京松開手,從內兜掏出個小本本︰"周毅是吧?1985年12月3日,你在學三食堂毆打勤工儉學學生;1986年4月,你偷改《中國近代史》考試成績;上個月..."他每說一條,周毅的臉就白一分,"這些材料,我已經寄給了中紀委信訪室。"
"你...你胡說什麼!"周毅的嗓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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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楊進京拍拍中山裝口袋,"你寫給雪梅的那些威脅信,我也復印了幾份。"
看著周毅落荒而逃的背影,雪梅的眼楮瞪得溜圓︰"爹,您哪來的..."
"你三弟有個同學在學生會管檔案。"楊進京摸出根煙點上,"你娘常說,打蛇要打七寸。"
當晚,父女倆擠在北大附近的招待所里。六人間的屋子只住了他們倆,吊扇"吱呀吱呀"地轉著,吹不散夏夜的悶熱。
"爹,您睡了嗎?"雪梅在黑暗中小聲問。
楊進京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光斑︰"沒。"
"其實...周毅只是最過分的一個。"雪梅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剛入學時,有個教授說...說農村女生想留京,就得..."
楊進京的手指掐進了掌心。上輩子雪梅被迫嫁人後,回門那天胳膊上全是淤青。他當時癱在床上,只能听著女兒在堂屋壓抑的哭聲。
"雪梅啊。"他突然坐起身,"還記得你十歲那年,咱家那頭老黃牛不?"
"記得,耕地時摔斷了腿..."
"我把它宰了,全村人都來吃肉。"楊進京的聲音在黑暗里格外沉,"可你蹲在牛棚哭了一宿——因為那是你天天割草喂大的。"
床板"吱呀"響了一聲,雪梅坐了起來。
"爹現在告訴你,"楊進京一字一頓,"你就是把天捅個窟窿,也有爹給你撐著!"
月光從窗簾縫溜進來,照在女兒淚光閃閃的臉上。那一刻楊進京突然明白,上輩子他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大閨女。
回程的火車上,楊進京一直望著窗外飛馳的田野。雪梅靠在他肩上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同志,喝水嗎?"乘務員推著小車經過。
楊進京搖搖頭,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上面記滿了名字和電話——北大黨委書記、法律系教授、學生處處長...都是這兩天拜訪過的。最後一行寫著︰"徐正國,中紀委三室"。
火車穿過隧道時,雪梅醒了︰"爹,我想好了,畢業後回縣里工作。"
"傻閨女。"楊進京揉揉她的頭發,"好姑娘志在四方。爹只希望你記住——"他指了指窗外廣袤的田野,"咱們的根在這兒,但枝葉該長多高就長多高。"
到站時,張虎開著新買的吉普車來接他們。後座上放著當天的《人民日報》,頭版右下角有則小消息︰"教育部某司長涉嫌違紀接受調查"。
雪梅拿起報紙的手微微發抖。楊進京卻像沒看見似的,轉頭問張虎︰"獼猴桃試驗田的滴灌設備安好了沒?"
吉普車駛過東八里莊新修的牌樓時,夕陽正把文化站的玻璃窗照得金碧輝煌。楊進京望著遠處正在施工的農貿市場,突然想起上輩子雪梅出嫁那天,也是這樣的黃昏。
"爹!"雪梅突然指著窗外,"快看!"
文化站門口,十幾個孩子正排隊領暑假作業本。他們穿著整潔的衣裳,臉蛋紅撲撲的,像一片生機勃勃的小樹林。
楊進京的眼眶突然熱了。重生一世,他終于護住了這棵最心疼的小苗。而這片土地上的其他幼苗,也終將長成參天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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