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表與座鐘
民國二十二年的深秋,津門衛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濕寒。“裕和當”的朱漆櫃台後,西洋座鐘的滴答聲像檐角垂落的雨珠,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老掌櫃陳守義的心上。這鐘是前清時一位傳教士當的,黃銅表盤磨得發亮,指針走得分毫不差,可陳守義總愛把手伸進藍布長衫的袖口,摸那塊鍍銀懷表——表殼右下角的凹陷像顆小痣,是十年前那場大雪留下的印記。
那年臘月廿八,雪下得沒了腳踝。“裕和當”的門板正要上第三道,巷口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著女人的喘息。陳守義抬頭,看見一個穿棉襖的男人抱著孩子,身後跟著個裹頭巾的女人,兩人褲腳都沾著泥雪,臉上凍得通紅。“掌櫃的,求您再等等!”男人把懷里的孩子往女人懷里塞了塞,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是只翡翠鐲子,“這鐲子是我娘傳下來的,上個月當在您這兒,說好今天贖……路上馬車壞了,耽誤了時辰。”
陳守義摸了摸櫃台後的算盤,賬本上記著︰“王記布莊李茂,翡翠鐲一只,當銀五十兩,贖期臘月廿八。”按規矩,過了酉時就不能贖當了,可他看見女人懷里的孩子小臉通紅,嘴唇干裂,正小聲哭著。“孩子咋了?”陳守義問。女人抹了把眼淚︰“孩子發高熱,郎中說要抓貴重藥材,這鐲子是家里最後值錢的東西了,要是贖不回去……”
陳守義沒再往下听,抓起算盤 里啪啦算了算利息,又從錢櫃里取出五十兩銀子和那只翡翠鐲。“快拿去給孩子抓藥吧,別耽誤了。”他把東西遞過去,李茂愣了愣,連忙掏出錢袋要付利息,陳守義卻擺了擺手︰“利息下回再說,孩子的病要緊。”
李茂夫婦千恩萬謝地走了,陳守義想起櫃台上還晾著給兒子陳念祖買的糖炒栗子,便鎖了錢櫃,揣著懷表往家趕。他家住在巷尾,雪地里路滑,他走得急,轉彎時沒留神撞在牆角的石墩上,胸口一陣疼,懷里的懷表也“當啷”一聲掉在雪地里。他慌忙撿起來,看見表殼磕出個凹陷,指針還在走,才松了口氣。那天晚上,陳念祖捧著糖炒栗子,問他懷表怎麼磕壞了,陳守義笑著說︰“沒事,這是記著今天幫了個客人,讓人家沒趕不上趟。”
如今陳念祖已經十五歲,在當鋪里當學徒,總愛盯著那座西洋座鐘看。“爹,您說這座鐘多準啊,一分一秒都不差,您還總帶那懷表干啥?”陳念祖擦著櫃台,看見陳守義又在摸袖口,忍不住問。陳守義把懷表掏出來,放在櫃台上,指著眼表殼的凹陷︰“你以為記時辰靠的是鐘?錯了,座鐘記的是日子,懷表記的是人情。當年要是我守著規矩,不等李茂,他孩子說不定就……”
話沒說完,當鋪的門簾被掀開,一陣冷風裹著雪沫子進來。“陳掌櫃,忙著呢?”進來的是個穿皮襖的男人,臉上帶著笑,正是李茂。這些年他的布莊越做越大,成了津門衛有名的商戶,可每次來當鋪,還是像當年那樣客氣。“李老板,今天又來當東西?”陳守義起身倒茶。李茂擺擺手,從懷里掏出個錦盒︰“不是當東西,是來謝您的。當年要不是您通融,我家孩子哪能有今天?這是塊瑞士懷表,您收下,就當我補當年的利息。”
陳守義看著錦盒里的懷表,表盤 亮,比他那只精致多了,可他還是把錦盒推了回去︰“李老板,當年的事早過去了,我哪能要你的東西?你要是真有心,以後多照顧照顧‘裕和當’的生意就行。”李茂知道陳守義的脾氣,也不再堅持,只是嘆了口氣︰“陳掌櫃,您這脾氣,在生意場上要吃虧的。”陳守義笑了笑,指了指櫃台後的座鐘︰“生意是做不完的,人情卻不能斷。你看這座鐘,走得再準,也記不住當年雪地里的急慌;可我這懷表,磕了個坑,卻能記一輩子。”
李茂走後,陳念祖拿著那塊瑞士懷表看了半天︰“爹,這表多好啊,您為啥不要?”陳守義把自己的懷表揣回袖口,摸了摸兒子的頭︰“好表是好,可不是自己的,拿著不踏實。當年我撞壞懷表,是為了趕回家給你送栗子,也是為了讓李茂能趕上給孩子抓藥——這懷表里裝的,是咱爺倆的念想,也是人家的救命情。要是換了表,這些情分不就沒地方裝了?”
陳念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繼續擦櫃台。西洋座鐘的滴答聲還在響,陽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表盤上,金燦燦的。陳守義望著窗外的雪,想起當年李茂夫婦抱著孩子遠去的背影,又想起兒子小時候捧著糖炒栗子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他知道,這座鐘會一直走下去,記著一天又一天的時辰;而他的懷表,也會一直揣在袖口,記著那些沒讓客人趕不上趟的人情。
轉過年開春,津門衛來了個姓趙的商人,想盤下“裕和當”。趙商人穿著西裝,戴著金表,坐在櫃台前,把一疊銀元拍在桌上︰“陳掌櫃,您這當鋪地段好,可設備太舊了,這西洋座鐘也該換個新的了。我盤下來後,先把櫃台翻新,再買個最新式的掛鐘,保準生意比現在好十倍。”
陳守義沒看桌上的銀元,只是摸了摸袖口的懷表︰“趙老板,我這當鋪開了三十年,靠的不是櫃台新不新,鐘準不準,是靠不讓客人趕不上趟。當年有個客人雪天來贖當,我等了他半時辰;還有個老太太,把老伴的軍功章當了,說等孫子考上學堂就贖回去,我等了她三年。這些事,新櫃台記不住,新掛鐘也記不住,只有人心能記住。”
趙商人皺了皺眉︰“陳掌櫃,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講這些人情?做生意要講效率,講規矩。”陳守義笑了笑,從櫃台下拿出一本賬本,翻開給趙商人看︰“您看,這上面記的不只是當品和銀錢,還有每個客人的難處。東邊張裁縫當剪刀,是為了給妻子治病;西邊王教書先生當硯台,是為了給學生買課本。我要是守著‘過點不贖’的規矩,他們咋活?這人情,比規矩重要,比銀錢也重要。”
趙商人沒再說什麼,收起銀元走了。陳念祖在一旁看著,忽然明白爹為啥總揣著那只磕壞的懷表。他想起去年夏天,有個小女孩來當她的布娃娃,說媽媽病了,要換錢買藥。陳守義看著布娃娃上縫補的痕跡,沒要布娃娃,反而給了小女孩五塊銀元︰“這錢你拿去給媽媽買藥,布娃娃你留著,等媽媽病好了,再把錢還我就行。”後來小女孩的媽媽病好了,帶著小女孩來還錢,還帶了一籃自己種的桃子。陳念祖當時還覺得爹傻,現在才知道,爹不是傻,是把人情看得比什麼都重。
入夏後的一天,天剛亮,陳守義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開門一看,是個穿粗布衣裳的年輕人,手里拿著個布包,神色慌張。“掌櫃的,我是李茂的佷子,我叔讓我來求您幫忙!”年輕人喘著氣,打開布包,里面是李茂的布莊賬本,“我叔的布莊被人騙了,貨款全沒了,還欠了工人的工錢,現在人家要封鋪子,我叔急得快暈過去了,他說只有您能幫他。”
陳守義連忙穿好衣服,揣著懷表跟著年輕人去了布莊。布莊門口圍了不少工人,李茂坐在門檻上,頭發白了不少,看見陳守義來,連忙站起來︰“陳掌櫃,我實在沒辦法了……”陳守義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里掏出懷表,又從錢櫃里取出所有的積蓄︰“這是我所有的銀錢,你先拿去還工錢,再想辦法周轉。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
李茂看著陳守義手里的銀錢,又看了看他袖口的懷表,眼眶紅了︰“陳掌櫃,當年您幫我救孩子,現在又幫我救布莊,我這輩子都欠您的。”陳守義笑了笑︰“說啥欠不欠的,當年你要是沒趕上贖當,我心里也不安。現在你有難處,我能幫就幫,都是人情往來。”
後來李茂的布莊漸漸緩了過來,他想把銀錢還給陳守義,還想給當鋪投資,都被陳守義拒絕了。“你把布莊做好,多雇幾個工人,讓大家都有飯吃,比還我錢強。”陳守義說。李茂听了,便在布莊里掛了塊牌子,上面寫著“誠信為本,人情為根”,就像“裕和當”櫃台後的西洋座鐘,時刻提醒著自己。
歲月流逝,陳守義的頭發越來越白,可他還是每天坐在櫃台後,听著西洋座鐘的滴答聲,揣著那只磕壞的懷表。陳念祖漸漸接過了當鋪的生意,也學會了像父親那樣,在袖口藏著一塊懷表——那是陳守義給他的,表殼上沒有凹陷,可陳念祖說,他要自己攢下人情,讓這懷表也記滿故事。
有一天,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來到當鋪,手里拿著個舊硯台,說要贖回去。陳念祖看了看賬本,這硯台是二十年前王教書先生當的,說好等孫子考上學堂就贖,可王教書先生早就去世了,老太太是他的老伴。“當年我家老頭子說,等孫子考上狀元,就來贖這硯台,現在孫子考上了大學,我來幫他了卻心願。”老太太笑著說,眼里閃著光。
陳念祖想起父親說的話,從櫃台後取出硯台,遞給老太太︰“老人家,這硯台您拿回去,利息不用付了。您老伴當年是個好人,這人情,我們記著。”老太太接過硯台,摸了摸上面的包漿,又看了看櫃台後的西洋座鐘,忽然問︰“你爹還好嗎?當年他可是個好心人,我家老頭子總念叨他。”
陳念祖指了指里屋︰“我爹在里面喝茶呢,我去叫他。”他走進里屋,看見陳守義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那只懷表,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暖洋洋的。“爹,當年王教書先生的老伴來贖硯台了。”陳守義听了,眼楮一亮,連忙站起來,把懷表揣回袖口,跟著兒子往外走。
西洋座鐘的滴答聲還在響,清脆而堅定。陳守義看著老太太手里的硯台,又看了看兒子袖口的懷表,忽然笑了。他知道,座鐘會一直記著時辰,懷表會一直記著人情,而這些人情,會像津門衛的雨,像巷口的雪,一代又一代,滋養著這片土地上的人,讓他們永遠不會趕不上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