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寸的竹背簍
    暮春的雨絲裹著霧,把梅家坳的茶山泡得發綠。天剛蒙蒙亮,山路上就飄起星星點點的藍——那是茶農們的塑料背簍,輕便、防水,往肩上一搭就能鑽茶園,是這兩年梅家坳最時興的物件。
    只有老甦家收茶的伙計阿硯,肩上總壓著個不一樣的東西。竹編的背簍,通身是淺褐色的竹篾,編得密不透風,連雨珠都滲不進去。簍沿包著圈洗得發白的藍布,摸上去軟乎乎的,是怕竹篾磨著人。最特別的是簍底,比別家的塑料背簍深出一寸,看著不打眼,裝起茶來卻能多盛小半斤。
    “阿硯,又背你爺爺編的簍子來啦?”山腳下的王嬸正蹲在茶園里掐茶芽,指尖沾著露水,看見阿硯過來,笑著直起腰。她肩上的塑料背簍已經裝了小半簍,嫩綠的茶芽擠在一起,透著新鮮氣。
    阿硯點點頭,把背簍往田埂上一放,掏出桿老秤——也是甦家的老物件,秤桿是烏木的,刻度磨得有些淡,卻從來沒差過分量。“王嬸,今天的茶看著好,芽頭勻淨。”他說著,伸手撥了撥背簍里的茶芽,指尖輕輕的,怕踫壞了嫩葉。
    王嬸把塑料背簍遞過去,嘴里念叨著︰“還是你家這竹簍好。去年我用塑料背簍裝茶,裝多了勒得肩膀疼,你這簍子,我試過一次,背滿了都不壓肩。再說了,你家秤準,從不摳秤,采著心里都亮堂。”
    阿硯笑了笑,沒多說。這背簍是爺爺走前編的,編了整整三天。爺爺是梅家坳最好的竹匠,編的竹籃、竹筐,又結實又趁手。當年甦家剛開始收茶,爺爺就編了這個背簍,說︰“收茶要講良心,簍子深一寸,是讓茶農多裝些;秤桿平一寸,是讓人家心里暖些。”
    那時候阿硯還小,總跟在爺爺身後,看他剖竹、削篾。爺爺的手很糙,滿是老繭,卻靈活得很,竹篾在他手里像長了腿,繞來繞去就成了好看的花紋。爺爺編到簍沿時,特意找了塊舊藍布,一針一線縫上去︰“茶農們天天背著簍子跑,竹篾硬,包塊布不磨肩。”
    後來爺爺走了,這背簍就傳到了阿硯手里。老甦家的掌櫃,也就是阿硯的爹,還是按老規矩收茶——茶農的背簍不管是塑料的還是竹編的,都按實際分量算,絕不因為背簍重就扣秤;遇到下雨天,還會在收茶點搭個棚子,讓茶農們躲躲雨,喝口熱茶。
    可這兩年,梅家坳多了幾家收茶的販子,都用塑料背簍,還總愛“摳秤”。有次李伯背著滿滿一塑料背簍茶去別家賣,販子稱的時候,故意把秤砣往輕了挪,最後算下來,比在甦家少拿了兩毛錢。李伯回來跟阿硯說的時候,氣得手都抖︰“不是差那兩毛錢,是心里堵得慌!咱們起早貪黑采的茶,憑啥被他們坑?”
    從那以後,更多茶農願意把茶賣給甦家。每天清晨,阿硯的竹背簍旁總圍著人,塑料背簍一個個遞過來,茶農們的臉上都帶著笑,不像去別家賣茶時那樣提心吊膽。
    這天晌午,雨下得大了些,阿硯在棚子里生了盆炭火,讓茶農們烤烤手。棚子外,一個年輕媳婦抱著個塑料背簍,站在雨里猶豫著,沒敢進來。阿硯看見她,連忙喊︰“妹子,進來躲躲雨吧,茶濕了就不好了。”
    年輕媳婦忸怩著走進來,把塑料背簍放在地上,小聲說︰“我……我是第一次來賣茶,听說你家秤準,就來了。”她肩上的塑料背簍是新的,上面還印著花哨的圖案,顯然是剛買的。
    阿硯給她倒了杯熱茶,說︰“沒事,你把茶倒我這竹簍里,我稱給你看。”他接過塑料背簍,輕輕把茶芽倒進竹背簍里——竹簍比塑料背簍深,茶芽倒進去,只佔了小半簍。
    稱的時候,年輕媳婦緊張地盯著秤桿,手緊緊攥著衣角。阿硯把秤砣挪到刻度上,等秤桿平了,才說︰“一斤三兩,按今天的價,該給你三塊九。”他從錢袋里掏出三張一塊、一張五毛、四張一毛,數清楚了遞過去。
    年輕媳婦接過錢,愣了愣︰“我在家稱的時候,也是一斤三兩,還以為……”她沒說完,眼圈卻紅了。原來她早上先去了別家收茶點,販子說她的塑料背簍重,要扣二兩秤,她不樂意,才抱著茶跑來了甦家。
    “妹子,以後想賣茶,直接來這兒。”阿硯把竹背簍里的茶芽倒回她的塑料背簍,“你這背簍新,就是肩帶太細,裝多了容易勒肩。下次要是不嫌棄,用我這竹簍裝,能多裝些,也不壓肩。”
    年輕媳婦點點頭,眼眶更紅了,說了聲“謝謝”,抱著塑料背簍走進雨里。阿硯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肩上的竹背簍——簍沿的藍布被雨水打濕了些,卻還是軟乎乎的,像爺爺的手,輕輕搭在肩上。
    傍晚收工時,阿硯的竹背簍里已經裝滿了茶芽,嫩綠的葉子擠在一起,透著清香。他背著背簍往家走,雨已經停了,夕陽從雲縫里鑽出來,把茶山染成了金黃色。山路上,還有幾個茶農背著塑料背簍往回走,看見阿硯,都笑著打招呼︰“阿硯,明天還來啊!”
    阿硯應著,腳步輕快。他知道,爺爺編的這竹背簍,不只是個裝茶的物件。那深出來的一寸簍底,裝的是茶農的辛苦;那包著藍布的簍沿,暖的是人家的心。就像爹常說的︰“做買賣,先做人。簍子深一寸,良心就多一分;秤桿平一寸,信譽就厚一分。”
    回到家,阿硯把竹背簍靠在屋檐下,用干布擦干淨竹篾上的雨水,又摸了摸簍沿的藍布——布雖然舊了,卻還是軟的。他想起爺爺編簍子時的樣子,想起茶農們笑著說“心里亮堂”的模樣,突然覺得,這竹背簍比任何塑料背簍都珍貴。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阿硯又背著竹背簍上了山。山路上,塑料背簍的藍色依舊星星點點,可他肩上的竹背簍,卻像一盞燈,在晨霧里透著暖光。茶農們看見他,都主動圍過來,把塑料背簍里的茶芽倒進竹背簍里,指尖的露水沾在竹篾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星星。
    “阿硯,你這簍子,真是個好東西。”王嬸一邊倒茶,一邊說,“我家小子昨天還說,等他長大了,也學編竹簍,編個比你這還深一寸的,讓大家多裝些茶。”
    阿硯笑了,陽光剛好照在簍沿的藍布上,暖融融的。他知道,這深一寸的竹背簍,會一直背著走下去。因為它裝的不只是茶芽,還有梅家坳的人情,還有甦家一代又一代傳下來的良心——就像那竹篾一樣,密不透風,卻永遠透著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