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斗余溫
光緒二十七年的秋老虎格外難纏，曬得倉場土路上的浮塵都發了白，踩上去能燙得人直縮腳。甦敬之站在自家糧倉的青石台階上，望著伙計們把新制的鐵皮斗斛搬進去，銅活在日頭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東家，這新家伙就是利索。”賬房老劉掂著鐵皮斗，邊緣鋒利得能割斷麻繩，“官家統一的標準，一斗正好三十斤，斛是五斗，不差分毫。”
甦敬之沒接話，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是他太爺爺傳下來的，碧色里透著點灰，像極了倉房角落里那只缺角的舊木斗。
新斗啟用頭天，就趕上了給佃戶們分秋糧。佃戶們揣著布袋圍在倉前，看著伙計用鐵皮斗量谷，嘩地裝滿，刮平，倒進袋里，快得連稱都省了。有人掐著算盤算，往年用舊木斗時，自家五畝地能多領小半袋，如今鐵皮斗刮得干干淨淨，心里難免打鼓。
“王二，你家三畝水田，按規矩是一石二斗。”伙計吆喝著，鐵皮斗磕在糧倉木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王二接過糧袋，捏著袋角掂量半天，終于忍不住開口“甦東家，這新斗……是不是比老斗淺些？”
甦敬之正站在倉門陰影里抽旱煙，聞言磕了磕煙桿“官家定的標準，尺子在那兒，誰也做不了假。”他轉頭朝倉里喊，“把那只舊木斗取出來。”
伙計們面面相覷。那舊斗早被蟲蛀得坑坑窪窪，右下角缺了個雞蛋大的豁口，太爺爺在世時用了三十年，後來就一直扔在角落里積灰。
甦敬之接過舊斗，指腹撫過那道豁口，木頭的紋路里還嵌著經年的谷糠。“用這個，再給王二量一遍。”
鐵皮斗量好的一石二斗，用舊木斗量出來竟是一石三斗還多。王二眼楮亮了，其他佃戶也跟著嚷嚷“東家，也給俺們用老斗量！”
甦敬之擺擺手“新斗是規矩，老斗是情意。以後每次放糧，先用新斗按數計量，再用老斗添一遍，添多少算多少。”
老劉在一旁急得直搓手，等佃戶們散去，拉著甦敬之進了賬房“東家，您這是圖啥？老斗那豁口，每斗得多出兩斤，一百戶就是兩百斤，一年下來……”
“你記不記得光緒三年？”甦敬之打斷他，往茶杯里續著水，“那年蝗災，地里顆粒無收，太爺爺開倉放糧，就是用這只斗。”
老劉咂摸起往事。那年他還是個學徒，眼睜睜看著甦老爺子把好好的木斗削去一角，說是“多一勺，就多個人能熬過冬天”。後來官府查賑災糧，發現甦家放出的糧食比賬上多了三成，把老爺子叫去問話，他只說斗舊了，稱不準。
“可現在不是災年了。”老劉嘟囔著。
甦敬之拿起舊木斗，對著光看那豁口“太平年景，更得留著這點念想。你太爺爺那輩人說，糧食是活物，得讓它帶著人氣。”
這話傳到伙計們耳朵里，再用舊斗添糧時，手底下就格外留意。有人往斗里舀谷時故意顛兩下，讓谷粒堆得高些；有人刮斗時手松一松，多留半捧。甦敬之看在眼里，從不點破，只是每次收工時，會親自把舊斗擦干淨，放回倉角那個墊著棉絮的木箱里。
轉眼到了年關，要給長工們發年米。按規矩每人一石，用新斗量足後，甦敬之又讓用舊斗添。長工里有個新來的李三，是從災區逃荒來的，看著舊斗上的豁口，突然紅了眼眶。
“東家，您這斗……”李三聲音發顫，“俺老家那年遭災，也有個姓甦的老爺開倉放糧，用的斗就是缺個角的。”
甦敬之一愣“你老家在哪兒？”
“河南鞏縣。”李三抹了把臉，“俺爹說，那斗里多出來的糧食，救了半個村子的人。後來俺們想給甦老爺立塊碑，卻听說他因為放糧太多，被官府罰了，沒過幾年就去了。”
賬房老劉在一旁听得咋舌，他伺候甦家三代人，竟不知道太爺爺還有這段往事。甦敬之摩挲著舊斗的豁口，忽然明白太爺爺當年為何寧願挨罰也要多放糧——那缺角的木斗里，盛著的從來不是糧食，是人心。
開春後，甦敬之讓人把舊斗拿去修補。木匠說木料已經朽了，補不牢，他就讓人照著舊斗的樣子，新做了一只一模一樣的木斗，特意在右下角留了個豁口。
新木斗用的是上好的棗木，沉甸甸的，豁口打磨得光滑。第一次用新做的舊斗添糧時，甦敬之親自舀了一斗谷，看著谷粒從豁口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斗，得傳下去。”他對兒子甦明遠說，“以後你當家了，就用它給百姓添糧。記住，斗可以舊，心不能舊。”
甦明遠當時才十二歲，似懂非懂地點頭，伸手去摸那豁口，被木刺扎了一下。甦敬之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笑道“疼了才記得住。”
後來時局動蕩，甦家糧倉幾遭兵禍，鐵皮斗早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那只新做的舊木斗卻被甦明遠貼身帶著，無論逃到哪里，總能想辦法開倉濟民。有人說甦家傻，放著標準斗不用，偏要用個缺角的破斗；也有人說，那斗里盛著的是天良。
再後來，甦明遠老了，把木斗傳給兒子時，豁口已經被摩挲得發亮。他學著當年父親的樣子，對兒子說“這斗是你太爺爺太爺爺傳下來的，當年……”
話沒說完，就見孫子湊過來，指著豁口好奇地問“爺爺，這斗為什麼缺了一塊呀？”
甦明遠笑了，把孫子抱起來，讓他的小手貼著那豁口“因為呀，它想多給好人舀一勺糧食。”
陽光透過倉房的窗欞照進來，落在木斗上，那道豁口像是噙著一點光，溫暖得像是能化開冬日的雪。遠處傳來新麥上場的吆喝聲，又一年的糧食入倉了，而那只缺角的木斗，還在繼續盛著屬于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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