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明遠在天津衛的碼頭踩碎了第三塊凍瘡時，終于看見那艘掛著米字旗的蒸汽船。黑色的煙囪吐著濃白的煙，像支蘸滿墨汁的毛筆，在臘月的灰天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碼頭上的腳夫們都停下了活計，有的縮著脖子啐凍成冰碴的唾沫，有的偷偷摸出煙袋鍋，眼楮卻直勾勾盯著甲板上走下來的洋人。
為首的洋人穿著緊身燕尾服，褲腿裹在 亮的皮靴里，手里拄著根包銀的文明棍。他身後跟著個戴圓眼鏡的中國人，手里捧著個紅木盒子，走路時像捧著祖宗牌位，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甦掌櫃？"戴圓眼鏡的人先看見了甦明遠，臉上堆起的笑把鏡片都擠得變了形，"我是匯豐銀行的幫辦周福，這位是總行來的布朗先生。"
布朗先生摘下禮帽，露出卷曲的金發，藍眼楮在甦明遠身上掃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他袖口磨破的棉袍上。他嘰里咕嚕說了句什麼，周福立刻翻譯"布朗先生說，沒想到甦半城的少東家，穿得比碼頭的搬運工還樸素。"
甦明遠沒接話，只拍了拍棉袍上的雪。昨兒在客棧把最後一件體面的馬褂當了，換了錢給染風寒的伙計抓藥。他望著蒸汽船巨大的鐵錨，錨鏈上還掛著渤海灣的冰碴，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船再大，也得靠水托著"。
"布朗先生要的綢緞樣品，我帶來了。"甦明遠解開背上的藍布包袱，里面是十匹疊得整整齊齊的綢緞。有甦繡的鳳穿牡丹，有杭綢的流雲紋，最上面那匹是雲錦，金線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閃著柔潤的光。
周福剛要伸手去摸，被布朗先生用文明棍攔住了。洋人從懷里掏出個銀殼懷表，啪地按開，表蓋內側的琺瑯畫上，一個穿洋裙的女人對著月亮笑。他看了眼時間，又把懷表合上，金屬踫撞的脆響在寒風里格外清冽。
"甦掌櫃知道，現在天津衛的洋行，都用機器織布。"周福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風听去，"又快又便宜，老百姓都愛買。布朗先生說，要是甦家肯把綢緞莊改成洋布行，他願意貸給您十萬兩銀子，利息"
"周先生見過我甦家的染坊嗎？"甦明遠打斷他，撿起塊冰碴在綢緞上擦了擦，雲錦的金線依舊亮得溫潤，"江寧的老師傅說，好綢緞要在梔子水里泡三七二十一天，再用甦木染九遍，最後用槐花水定色。機器織的布快，可染不出這樣的色。"
布朗先生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被甦明遠手里的雲錦吸引了。他接過綢緞，指尖劃過上面的金線，藍眼楮里閃過驚奇，又掏出懷表看了看，忽然把表蓋打開，遞到甦明遠面前。
"布朗先生說，這個送您。"周福的聲音帶著討好，"這表在倫敦買的，值二十兩銀子呢。"
銀殼懷表在寒風里泛著冷光，琺瑯畫上的女人笑得有些僵硬。甦明遠想起小時候，父親給他的那塊銅懷表，表蓋內側刻著"守時如守諾"五個字，後來在戈壁里救一個迷路的商隊，把表當了換了水和干糧。
"我爹說，銀子能買表，買不來時候。"甦明遠把綢緞重新包好，"甦家的綢緞，賣的是功夫，不是快慢。布朗先生要是誠心要，按市價，少一分不賣。要是想改規矩，恕不奉陪。"
周福的臉瞬間白了，拉著甦明遠的胳膊往旁邊拽"甦掌櫃您瘋了？十萬兩銀子！布朗先生可是"
"周先生見過老槐樹嗎？"甦明遠甩開他的手，指著碼頭邊那棵歪脖子老槐，樹身上刻滿了船幫的記號，"我爺爺年輕時，這樹就長在這兒。洋人沒來的時候它結果，洋人來了，它照樣春天發芽。"
布朗先生忽然笑了，用生硬的中文說"甦掌櫃，很有趣。"他把懷表揣回懷里，又嘰里咕嚕說了串話。周福翻譯時，聲音都在打顫"布朗先生說，三天後，他去甦記綢緞莊拜訪。但他也說了，要是到時候您改變主意，就不用等他了。"
蒸汽船鳴著汽笛離開時，甦明遠才發現手心攥出了汗。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像小刀子割似的。他把藍布包袱往肩上緊了緊，轉身往城里走，剛走沒兩步，听見身後有人喊他。
"甦少東家等等！"是個穿短打的漢子，懷里抱著個襁褓，跑得急了，棉褲上沾著泥雪，"我是城西染坊的王老三，听說您來天津衛，特地"
甦明遠停下腳步。王老三是父親的老相識，去年染坊被一場大火燒了，听說欠了洋行的銀子，躲在鄉下。他解開襁褓，里面不是孩子，是個黑陶壇子，壇口封著紅布。
"這是我爹傳下來的染缸泥，三十年了。"王老三的聲音發顫，"洋人說我這泥巴不如他們的化學染料，可您看"他掏出塊染好的青布，在雪地里擦了擦，顏色越發沉潤，"老法子染的布，越穿越亮。"
甦明遠摸著那塊青布，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染坊玩，看老師傅用皂角水洗手，說"染布先染心，心不淨，染出的布也發灰"。他掏出懷里僅剩的幾塊銀元，塞到王老三手里"明天帶你的伙計去甦記，咱們的新染坊，用你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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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時，伙計正趴在桌上咳嗽，油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甦明遠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剛買的天津麻花，還帶著熱乎氣"吃了暖暖身子，明天跟我去綢緞莊。"
伙計啃著麻花，忽然指著牆角"掌櫃的，剛才有個洋人送來個盒子，說是給您的。"
牆角放著個黃銅盒子，上面刻著復雜的花紋。甦明遠打開一看，里面是那只銀殼懷表，表蓋內側的琺瑯畫旁邊，不知被誰用小刀刻了個歪歪扭扭的"信"字。
第二天一早，甦記綢緞莊的伙計們都傻了眼。少東家居然把洋布行的樣品掛在了最顯眼的貨架上，旁邊擺著甦家的綢緞，還放了盆清水，誰都能上前搓洗比對。
"甦掌櫃這是要干什麼？"賬房先生急得直轉圈圈，"洋布雖然糙，可便宜三成啊！"
甦明遠沒說話，只把那只銀殼懷表擺在櫃台上，表蓋敞開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琺瑯畫上，女人的影子投在綢緞上，像朵會動的花。
晌午時分，布朗先生果然來了，身後跟著周福，還有幾個穿洋裝的商人。他們看見貨架上的比對樣品，都愣住了。
"布朗先生請看。"甦明遠拿起塊洋布，在清水里揉了揉，水立刻變了色，"您的布，三個月就褪色。"他又拿起甦家的雲錦，同樣揉洗，水依舊清亮，"我們的綢緞，穿三年，色如當初。"
布朗先生的藍眼楮里閃過驚訝，他拿起那塊雲錦，又看了看櫃台上的懷表，忽然笑了。他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在上面寫了串數字，遞給甦明遠"綢緞，我要一千匹。按你的價。"
周福眼楮都直了，拉著布朗先生嘀咕"先生，這不合規矩啊！咱們的機器布"
"規矩？"布朗先生用中文打斷他，指著懷表上的"信"字，"甦掌櫃的規矩，很好。"
送布朗先生出門時，洋人忽然把懷表摘下來，塞進甦明遠手里"這個，送你。我的祖父說，好商人，表里如一。"
甦明遠握著懷表，金屬的涼意透過掌心傳來。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當年和蒙古王爺做生意，用的是"以心換心"的規矩，沒有合同，只有個信物，卻比任何字據都牢靠。
傍晚關店時，賬房先生拿著賬本跑過來，手都在抖"掌櫃的，今天賣了五十匹綢緞！好多人說，還是老法子染的布實在！"
甦明遠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燈籠，把懷表揣進懷里，表蓋貼著心口，像是能听見里面齒輪轉動的聲音，和染坊里老師傅哼的小調一個節奏。
他忽然想起王老三的染缸泥，想起伙計咳嗽時通紅的臉，想起父親在祠堂里說的"商道即人道"。原來這世上的規矩，從來都不是用銀子定的，是用心里的那桿秤。
夜深時，甦明遠在燈下給父親寫信。寫天津衛的洋布，寫布朗先生的懷表，寫王老三的染缸泥。最後他寫道"爹，洋人說他們的表走得準，可我覺得，咱們心里的鐘，更準。"
窗外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桌上的信紙上，也落在那只銀殼懷表上。表蓋內側的"信"字，在月光下像是活了過來，和甦家祠堂里的家訓，和染坊里的老規矩，和這半城的煙火氣，融在了一起。
甦明遠吹滅油燈時，听見隔壁傳來算珠聲，是賬房先生在核今天的賬。清脆的 啪聲里，混著遠處洋行的鐘聲，混著染坊伙計哼的江南小調，混著這座城里，新規矩和老道理踫撞出的，細碎而溫暖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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