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春雷廠的行政樓燈光仍未熄滅。
羅燕一人坐在會議室，手邊攤著三疊分賬報表。她左手翻著“副樓預售資金賬”，右手拿著熒光筆圈出幾處數字——預收款到賬節奏雖放緩，但節余仍有小幅增長，主業運營賬目在近期壓縮開支後出現可調動空間。她心中盤算著“現金使用權”的優先級，目光漸漸落到桌角另一份資料上。
那是兩塊地皮的信息，一在福田西角，一在布吉村邊緣，本月剛被業主掛牌甩賣，單價比年初市值跌了將近30。
她將資料拍在桌上︰“這種急售的地，不是機會，就是坑。但從賬上看，我們是有‘調撥余地’的。”
第二天一早，臨時小會上，羅燕直接把這兩宗地的清單放在李向東、王哥、羅工三人面前︰“不花錢，不等于不算賬；現在要看，我們是不是有把這口錢花在明天上的膽子。”
王哥看著那紅圈圈出的地價，皺眉︰“燕子，這種時候還進場？不是說‘現金為王’嗎？你這是玩火。”
羅燕沒急著反駁，只是翻開文件夾中三賬流向圖，用鉛筆在白板上劃出三條線︰“副樓賬留著兌認購，廠務賬控得住工資開銷，只要施工賬不上新重包，我們騰得出這筆錢。”
她看向李向東︰“不是說我們非得抄底，是我們得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不能下手。如果一點余力都沒有，那就是瞎忙；但如果真有，那現在可能是五年里最便宜的入場點。”
全場沉默，空氣仿佛凝住。羅燕靠回椅背，語氣低而堅定︰“我們不是沒錢，是錢得看怎麼花。”
李向東站在辦公室窗前，手里拿著那兩張地塊資料，一遍遍看，眼神沉靜而復雜。
他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主樓封頂那天的場面——鞭炮聲、笑聲、王哥摸頭盔的那句“咱是給自己蓋的”。那是春雷拼出來的一場勝仗，是把“不可能”變成了“我們也能”。
可如今，別人都在撤，資金鏈一緊就斷，銀行放貸門檻水漲船高。這時候跳進去，是勇氣，還是愚蠢？
“來會議室一趟。”他叫上羅燕和王哥，小範圍踫頭。
王哥一坐下就搖頭︰“你說買地這事，我勸一句——現在連材料商都不賒賬了，你真要壓進去，後面工程怎麼辦？到時候不動產賣不出去，不就是把現錢變死賬？”
李向東沒急著答話，轉頭看羅燕。
她不疾不徐地把那兩塊地的地段、規劃指標與附近村改政策細節交代清楚，然後說了句重話︰“李總，我們不是炒地的。但你也知道，城中村這個模式，你不提前站住點，就等著給人打工吧。”
王哥皺眉︰“你這是在賭？”
“是判斷。”羅燕語氣不變，“你可以說我們冒進，但不能說我們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沖。”
她望向李向東︰“別人現在是在逃命，我們在試圖控盤未來。如果我們真要做成片區開發，地不是越後買越便宜，而是買不到。”
沉默片刻，李向東輕聲問︰“要是這一步失敗，會不會傷到我們主業？”
羅燕看著他，緩緩吐出四個字︰“不會跨，但會疼。”
這句話，像是在文件上打了一枚印章——未決、但沉重。
正當李向東準備安排與兩塊地的業主面談，爭取在市場還未完全反應之前鎖定交易，一個電話打破了節奏。
“李總，我是建行這邊的李副總。”電話那頭語氣罕見地直接，“總部剛下發了區域風險通知，所有新的授信審批全部凍結。你們春雷要是打算拿地，勸你馬上停手。”
李向東一愣︰“我們沒申請貸款，是自有資金。”
“我知道。”對方語速不減，“但風控不是等你缺錢時才發作的——現在誰動地，就是在對抗監管信號。你一買，我們就必須上報。”
他稍頓一下，又補了一句︰“總部現在連我們存量客戶的融資用途都要調閱，尤其是像你們這種制造+地產兩頭做的，最容易被盯上。”
李向東沉了臉︰“他們不看我們賬上有沒有問題，也不看我們有沒有違規融資，就看我們‘買沒買地’？”
羅燕站在一旁，皺眉接過電話︰“李副總，我們春雷三賬分離，地產項目從未動用銀行授信，現金明明白白，我們也不想被一刀切。”
“我理解你們，但理解不能代表批準。”對方冷靜回應，“你們一買地，在總部眼里就成了‘借制造之名，行地產之實’。形勢不對，李總。”
電話掛斷，空氣突然壓得發沉。
李向東把資料丟回桌上，嘆道︰“他們不怕我們出問題，只怕我們變成另一個出問題的公司。”
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在“系統性風控”面前，意圖和能力，有時候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深夜，李向東站在封頂的主樓頂層，秋風獵獵。他望著腳下這座用無數個日夜拼出的混凝土巨物，手里握著兩塊急售地皮的資料，像握著燙手山芋。
“蓋起來的是信任，壓下去的是一堆債。”
他輕聲自語，回憶起工人喊出“我們給自己蓋的樓”的那天，耳邊又響起銀行副總那句冷冰冰的提醒——不是看你有沒有錢，是看你敢不敢買地。
凌晨五點，他把兩份資料一頁頁撕碎，裝進文件袋里，扔進了樓頂的垃圾桶。
第二天晨會，氣氛不同往常的凝重。羅燕、王哥和幾個項目組核心都在。李向東一開口，聲音平穩卻堅定︰
“地，不買了。不是怕，是不值得。這個時候，留命比留便宜重要。”
他頓了頓，掃視眾人︰“我們回頭盯住主業，按原計劃推進西側c棟。先活下來，再想擴。”
王哥第一個松了口氣︰“我就說你不會沖昏頭。”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羅燕輕輕一笑，沒有多說，只低聲回應︰“我從沒想讓你賭，我只是告訴你——市場真正的分水嶺，不是誰跑得快，是誰能站到明年春天。”
窗外陽光透進會議室，照在一份新打印的《西側c棟啟動計劃書》上。
春雷，按下了擴張的暫停鍵，卻沒有熄滅火種。這一刻，李向東第一次不是靠嗅覺判斷未來，而是靠決策穿越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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