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東背著帆布包下了綠皮貨車，一腳踩在惠州昌元塑化廠門外的黃土地上，鞋底還沾著深圳工業區的塵土。他抬頭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四十五，廠區外圍靜悄悄的，只有高高煙囪上那盞紅燈孤獨閃爍。
他順著圍牆走到正門，一眼就看到門崗室里的老頭正靠在椅子上眯眼打盹。門口上寫著“非工作人員嚴禁入內”幾個大字，刷得粗黑醒目。
“師傅，打擾一下。”李向東咳嗽一聲，輕敲鐵門。
門衛抬頭看了他一眼，皺眉︰“下班了，明早八點來登記。”
“我是從深圳來的，有急事。”李向東從兜里摸出一盒玉溪，遞了一根過去，“廠長今晚值班，我想見他一面。”
門衛瞥了他一眼，沒接煙，語氣更沖了點︰“你誰啊？說急就急啊？”
李向東趕緊把包打開，從里面掏出一只透明的樣殼和訂單副本︰“我們是春雷注塑廠，這殼是用你們廠的pc料打的。這次趕展會，臨時斷料，真是沒辦法，只能冒昧來踫踫運氣。”
門衛接過樣殼翻看幾眼，又看他滿身雨氣、神情焦急，略微遲疑了一下。
李向東把語氣放得更低︰“廠里已經停了兩天，前頭和你們業務部聯系不上。真不是亂闖，您要方便的話，幫我打個電話問問許廠長在不在。”
門衛嘆口氣，還是拿起了桌邊的電話︰“你等著，能不能見上人不保證。”
十分鐘後，鐵門吱呀拉開，一輛電瓶車載著李向東穿過廠區。廠區橘黃燈光下，一排排倉庫安靜地立著，像沉睡的鐵獸。
昌元廠辦公樓三樓，一盞燈還亮著。
許廠長穿著工裝，頭發半白，正喝茶看報。他打量李向東一眼，語氣不急不慢︰“你就是李老板？”
“是。”李向東立刻遞上殼樣與訂單，“我們用的是你們8號倉的pc料。”
許廠長瞥了一眼樣品，眼里有點意外，“料打得不錯。不過你們晚了一步，8號料下午就訂出去了。”
“都被誰訂了？”李向東心一緊。
“珠三角一家叫啟德行的，預付款打得快，還加了兩成運費。”許廠長說得坦然，“人家要得急。”
“我們也可以預付。”李向東幾乎脫口而出。
李向東沉了片刻，壓低聲音道︰“啟德行最近在市場上壓我們，連倉庫都動手了。”
許廠長沒回話，只是看著他把桌上殼樣又翻了翻。
“我們可以全款，三萬現金，能現結匯港幣。”李向東從包里拿出一捆紅票子放在桌上，“我們不拖賬，不走帳期。”
許廠長看著那一疊錢，臉色終于動了一下。
“現在是你們急，不是我急。”他說，“就算你真誠，我也不能憑你這一張嘴就拆倉開料。”
許廠長沉默片刻，指著角落一張打印表格︰“前面有一批改性abs，本來準備出口，規格是耐沖0.5以上，熱變溫度也夠。如果你們模具調溫合適，能壓出貨。”
李向東一愣︰“abs？耐沖性不夠吧？”
“我們這批abs不是普通的，是增強改性型，適用于bp殼這類薄壁件，模流線和耐熱測試都合格。你們那模具如果調溫得當，是可以壓出來的。”
李向東眸光一亮︰“能給我們一車？”
“原價，現結。”許廠長抬手指了指牆上︰“配貨單明天早上六點出，我給你加上去。”
“多謝。”李向東幾乎是立刻起身鞠躬，“許廠長，這份情，我們記下。”
許廠長擺擺手︰“記不記下無所謂，大家都不容易。”
離開辦公樓，雨下起來了。
細雨淅瀝中，李向東站在廠門口，靠著鐵門蓋好帆布包，額頭已經濕透。值夜門衛扯了塊油布出來遞給他︰“前面路塌了半邊，你真打算連夜走？”
“拖不得。”李向東笑了笑，背起包，“我們的殼，就卡在這趟車上了。”
他跟隨出貨班的一輛舊貨車並肩啟程，車身被雨水洗刷得 亮，車燈照在泥濘的路面上，勾勒出一道道斑駁的亮痕。
半夜一點，途經縣道s328時，山邊塌方。泥水混著碎石沖進路基，貨車被迫停細雨越下越密，貨車一路顛簸，爬上山道。遠處那一排紅色錐桶在燈光下搖晃著，塌方泥石斜壓下半邊公路，泥水還在不斷往下涌。
司機猛地一腳剎車，罵了一句︰“操，這路真塌了。”
他側頭瞥李向東一眼︰“哥們兒，不是我不講義氣，這種地形我真不敢冒。你也看到了，這車不是我的，我是接單跑活，撞了我是要賠錢的。”
李向東沒回話，只是把塑料布往頭上一披，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喂！你真去看啊？”司機急了，也撐傘下車跟著。
泥水快到小腿，李向東蹲下仔細摸了幾腳地基，扒開最外層的泥沙，又往邊坡踢了兩下，低聲嘀咕︰“這路還能過。”
他回頭說︰“你這車底盤高，左打滿，右邊貼邊線壓過去。只要穩住，過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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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咬了根煙皺眉看了幾眼︰“你說得輕巧，真翻了怎麼辦？我說了我這車是借的。”
“那我賠。”李向東一字一頓地說，從包里抽出五百塊現金，“補你一趟工錢，要是真有損失，我寫個欠條。你這趟不是為了我，是為你自己多賺一單。”
他又補了一句︰“我們廠，叫春雷注塑。這車上的料，是我們廠續命的線。”
司機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伸手把錢接了過去︰“我說真的，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出事故沒人認賬。”
“我認。”李向東語氣鏗鏘。
“好，那你上副駕，手電照路。”司機咬咬牙，把煙頭扔進泥水里，翻身進了駕駛室。
李向東爬進副駕，打開手電，探身出窗外，“再左一點！右輪貼住邊！可以沖了！”
“呲啦——”輪胎在泥地里瘋狂打滑，貨車一頭扎進塌方區，半截輪胎陷進水坑。
李向東死死抓著扶手，喊︰“踩住！往前頂！”
車身猛地一震，尾巴一甩，終于咬住路基，整車跳出那段泥濘。
駛上正路後，司機滿頭是汗，停下車，靠在方向盤上呼呼喘氣。
“你是真他媽狠。”他說，“你廠子撐不住這趟貨？”
李向東靠著窗，臉色發白但眼神堅定︰“廠子才掛牌。現在要是斷料，我們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
司機沒再說話，點了點頭，只是慢慢掛檔起步，繼續上路。
……
清晨五點四十，天邊露出魚肚白。
佛山春雷注塑廠
雨還沒停，王哥裹著棉衣坐在倉庫門口，一直盯著廠門那邊的空地。他嘴上叼著煙，但根本沒點著。旁邊老杜送來熱水︰“李哥沒回來？”
“沒。”
“沒材料今天模壓又得停。”
“他回來，一定趕得上。”王哥的聲音干澀卻篤定。
他看著遠處那輛沾滿泥點的貨車緩緩駛來，眼眶忽地發熱。
李向東跳下車，渾身濕透，臉上卻帶著笑，把肩上的帆布包往王哥手里一塞︰“abs粒子，能不能用，就看今天了。”
王哥一把抱住包，嘴角咧開︰“老秦他們還在調機。你這回回來得正好。”
“通知大家，來卸貨，試驗完就準備開始工作。”
李向東對著司機說道“︰謝了，兄弟”
“不客氣，你是真的拼命“，司機笑了笑回到
李向東望著被晨光染亮的廠房，一步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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