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細雨淅淅瀝瀝。
屋檐下的水珠一串接一串地垂落下來，落在院子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小小水坑。
李向東坐在屋里炕邊，望著窗紙上模糊的水痕，手指輕輕摩挲著攤位那塊寫有“現貨現賣”的紙板，心頭微微發悶。
院角那口舊布袋被他拴了雙層繩結，規規整整地靠在牆邊——昨晚剛從老陳頭那里扛回來的整批貨，種類比以往更多，體積也不小。
但今天這雨一落，出攤就只能作罷。
李母咳嗽著在灶台前熬姜湯，臉色比昨兒個還要蒼白些。
“別出去了。”她叮囑道，“這雨不小，貨濕了得不償失。”
李雪穿著寬大的棉衣，窩在炕角寫作業，听見這話，抬頭偷偷看了李向東一眼，沒說話，但眼神里似乎松了口氣。
李永福推門而入，肩頭沾著幾滴雨水，望了眼屋角的貨袋，淡淡說了一句︰“下雨就歇歇。”
“嗯。”李向東應聲，心里卻另有主意。
雨雖然擋住了出攤的路，但並不代表今天就該白白浪費。他這幾天靠著喇叭、耳機線、電池組合賣貨的打法雖有成效，但再往下走，還得掌握點真正能撐住“門面”的東西——學點東西，
比如，懂點專業知識。
他記得鎮新華書店里有兩本老版《收音機電路原理圖》和《常用電子器件維修手冊》，前世他只在攤上翻過幾頁，這一世，他打算實打實地啃下去。
他起身，喝完最後一口姜湯，把飯碗洗淨晾好，又回屋收拾好身上那件灰舊卻干淨的棉衣，往懷里揣了兩塊干饃，戴上帽子，一句話沒說，便推開門走進雨中。
鎮上的雨細，卻冷，踩在石板路上嗒嗒作響。
他騎著那輛飛鴿，披著雨披繞過集市，避開那些熟悉的攤販視線，直奔新華書店門口。
書店在鎮中學附近，老屋改建的小門臉，木牌匾上的“新華”兩個字已經掉了漆。李向東推門進去，身上還帶著點雨氣，輕輕拍了拍帽檐上的水珠。
門外的屋檐下，一個女孩子正站在那里——身形瘦削，一身藍色棉衣已經洗得發白，手里抱著一本《語文試題匯編》，另一只手扶著一輛老式二八女車，正仰頭望著天邊的雨。
快到書店時，他遠遠就看見了——
那道身影。
洗得發白的藍棉衣，肩上斜背著書包，一手撐著雨傘，另一只手正緩緩地把一本書塞進懷里。她站在屋檐下躲雨，旁邊靠著一輛舊自行車，後座還掛著塑料布包著的東西。
縴細、安靜。
李向東猛地一頓，差點剎車沒剎住。
林青青。
那一瞬間，他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連雨聲都听不見了，只剩心跳咚咚作響。
前世她就是這麼個模樣，愛看書，話不多，成天安靜地出現在鎮中學的書角旁邊。那時他不敢靠近，怕玷污了她那點干淨氣息，只遠遠望著。
後來她父親病倒，家道中落，被迫輟學，匆匆嫁去了外地。他直到听說消息才追去送了一雙鞋，結果人都走了，只剩街角晾著的一條圍巾。
而如今——
她還在。
還站在那里，和前世一模一樣。
他深吸了一口氣，推著車走過去，停在她兩步外的位置，傘下的雨聲在這一刻好像突然靜了。
“……林青青？”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
女孩回頭，一張清秀的臉，發尾微濕，眼神澄澈。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你是……李向東？我記得你那會兒，總跟人打架，老師天天念叨你的。”
她微微一笑，眼角浮現一點若有若無的調皮。
李向東被戳中舊事，臉上發熱︰“我那時候不懂事……。”
林青青眨了下眼楮，也沒戳破，只是提了提手里的書︰“你也來找書？”
“嗯，看看收音機原理的那一類。”李向東頓了頓，又笑，“現在我不混了，想認真做點事。”
林青青側頭看了他一眼，神情里有點意外︰“你以前……雖然不怎麼學，但其實挺講理的。”
李向東心頭一震——前世他一直以為她從沒正眼看過他，更別說記得他有什麼“好”。但現在這一句，像是從她心里翻出來的印象。
“那你現在……還在混嗎？”她問。
“改了，真的。”他認真點頭，目光坦蕩。
“你後面有什麼打算。”李向東說道
林青青輕聲道︰“我想考師範大學，暑假打算去縣里打工……可家里負擔重，唉。”
李向東側頭看她一眼，眼神復雜︰“你……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聲音輕柔卻堅定︰“你能管好你自己就好。”
小雨淅瀝瀝落下，林青青抬頭看天，皺了皺眉︰“我沒帶傘。”
林青青點點頭，沒再說什麼，眼神在他身上掃了一眼，又低頭看了看雨。
李向東從懷里掏出那把母親早上硬塞給他的舊折疊傘。
“這個，你拿著吧。”他把傘遞過去，“反正我也不遠，這雨小，沖不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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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青有些驚訝地看著他，沒馬上接。
“傘是我媽給的。”李向東笑了笑，“她嘴里說我混賬，還是怕我淋著。也怕我感冒。”
林青青听著，眼楮里多了點復雜的情緒，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伸手接過傘。
“謝謝。”她聲音不高，但認真。
李向東鼓起勇氣︰“下次還能見嗎？”
林青青低頭笑了笑，聲音不大，卻落在他心里特別清晰︰“鎮不大，總能見，而且我還要還你雨傘呢。”
說完，她推著自行車進了巷子深處。
李向東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
思緒回來，李向東重新推開新華書店的門。
屋里還有股淡淡的紙墨味，混著濕漉漉的雨氣，一進門像是撞進了一團安靜的氣流里。
他抬頭看了眼書架，順著“科技”那一列走過去，蹲下身，目光在一排排封面老舊的書里掃來掃去。
很快，他找到一本《收音機原理與維修》——封面有點卷邊，書角也磨破了。
他把書輕輕抽出來，捧在手里翻開前幾頁，目光一落，就像是鑽進了另一個世界。
“什麼是中頻放大、調頻波段……”
那些術語他前世听過，但沒真正上過心。現在不同了。
他知道，如果他想做得比“賣電池耳機”更遠，就得搞明白這些東西。
他蹲在角落里，一頁頁地翻著，時不時抬手在指尖摩挲一下邊角。
紙張是黃的，墨跡是舊的，但那一點點知識，卻像細火慢炖一樣，悄悄地把他心里燒熱。
看了一會兒，他合上書，站起身去前台。
“老板，這本書怎麼賣？”他問書店老板，一個戴老花鏡的中年人。
“這本……八毛九。”老板抬眼看他一眼，“庫存老了，不講價。”
李向東點點頭，掏出兜里攥著的零錢，數了幾枚一毛的錢給老板。
“拿好了。”
老板把書裝進牛皮紙袋遞過來，他接過。
出了門，雨已經小了，只剩些碎碎的細滴飄在風里，希望明天是一個好天氣，能繼續出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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