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口，他從路邊拐進一戶熟人家門口。
“周叔，我借你那破車騎騎。”
老周頭正蹲在屋檐下修雞籠，頭都沒抬︰“你要干啥？”
“去鎮上進點貨，明兒還你。”
老周頭撇撇嘴︰“你別給我騎散了就行。”
李向東笑了一聲，也沒多說，推著那輛掉漆的老飛鴿出門就走。
春天的早晨冷風刺骨，騎在車上，耳朵都凍得通紅。他騎得不快，後架上綁著那只舊布袋，咯噠咯噠響。
路不好走，車更不好騎，車座塌了一邊，腳蹬子還少了一個膠套，一路“咯 咯 ”地響。
但他心里熱著。
前世他不是沒來過鎮上，可那時候是來賭，是來跟狐朋狗友瞎晃悠的。今天是第一次，帶著目的，帶著五塊錢，帶著想翻身的念頭。
他一路蹬著車，風灌進袖口，鼻子凍得通紅，後背卻冒汗。
從村里到鎮上，大概二十多里路，全是碎石和土溝。一路上他數著路邊的電線桿，一根根數過去，像在丈量自己到底還有多遠，才跟過去的李向東徹底說再見。
到了鎮上，已經快八點了。
他把車靠在供銷市場門口的一棵歪脖子樹下，布袋子背在肩上，一步步走進人群。
鎮上的供銷市場不大，前頭是賣菜的，後面是賣雜貨的，中間穿插著擺地攤的，有人賣瓜子，有人賣襪子，還有人兜里掏出兩支圓珠筆就敢支塊板磚叫賣。
空氣中是白菜幫子的生味、煤爐子的煙味，還有便宜香水的甜膩味，混著熱鬧的人聲，亂糟糟卻很真切。
他拐到右側雜貨區，一眼就看到了那家“紅星雜貨鋪”。
店不大，門口立著個塑料板子，上面貼著紅紙黑字，幾行歪歪斜斜的字︰
五號電池 0.7元對
bp機專用紐扣電池 1元節
小耳機線 0.8元條
大量批發可議價
他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櫃台後面坐著個胖老板，四十來歲，額頭發亮，一邊嗑瓜子一邊看報紙，嘴角還掛著煙灰。
“老板，電池能便宜點不？我拿三對五號，兩節bp，一條耳機線。”
胖老板抬頭掃了他一眼，眼神懶洋洋地打量著他布袋子和鞋上的泥︰“你又不是做批發的，講什麼價。”
“我以後還來。”李向東頓了頓，“我是做雜貨的，村里貨少。”
胖老板咂咂嘴，像是听慣了這種話︰“行吧，抹你兩毛，四塊八，拿去吧。”
李向東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五塊錢。
“要不，再搭我一根耳機線？這樣就不用找我零錢，到時候再來你多買點。”
老板頭也沒抬，隨手抓了一條最短的耳機線甩過來︰“拿去拿去。”
李向東沒再說話，接過東西，一個個仔細檢查包裝，確認電池沒漏液、耳機線皮沒有爆裂，這才裝進布袋。
五塊錢，一分不剩。
走出紅星雜貨鋪時，他回頭看了眼玻璃櫥窗里堆著的貨物，腦子里已經在想著，如果以後有了本錢，是不是可以從這家拿一整箱，然後便宜一點回村賣。
他走在市場里，又逛了一圈，沒買東西，只是看看別人怎麼擺攤、怎麼喊價、怎麼搭配貨物，甚至注意到了一個攤位，專門賣便宜打火機和收音機，寫著“深圳直發”四個大字。
他停下來看了幾秒，旁邊兩個年輕人正討論︰
“我表哥去了深圳，在那邊電子廠干活，一個月一百八，包吃住。”
“真的假的？一百八能干嘛？”
“可不光是工資，他說外頭批貨回來賣，賺得才多呢！”
李向東听完，若有所思。
深圳……那個詞他前世听過無數遍，只是覺得離他太遠。現在，他心里卻像是被點了一下。
他不動聲色地轉身走了，心里卻埋下了一根火苗。
回去的路上更累了。
太陽高了，風也大了，他騎得滿身是汗，布袋在車後架子上咯噠咯噠響，他卻時不時伸手摸一下，生怕那點貨掉了。
下午一點，終于回到村口。
他剛推著車回到家門口，屁股還沒落下，小路那頭就躥來一個小孩，頂著亂糟糟的頭發，穿著件起球的紅絨背心。
“向東哥！”小孩一臉興奮，“你是不是去鎮上買電池了？”
李向東一愣︰“你怎麼知道？”
“張叔說的！他說你早上跟他說話的時候提了！”小孩咧著嘴，“我爸的bp機快半個月沒響了，天天罵我不提醒他換電池。你這有貨沒？”
李向東下意識就摸了下袋子里那兩節紐扣電池。
說實話，他還真沒準備好這麼快就賣出去。
“這可不好找。”他壓了壓聲音，“我去鎮上轉了三圈才找到，听老板說都快斷貨了。”
“那你賣嗎？多少錢？”
李向東心低頭看著那小孩，開口報了個價︰
“一塊二。”
小孩瞪大眼︰“哇——這麼貴啊！”
李向東笑了笑，臉不紅心不跳︰“你去供銷社問問看，他們有嗎？有你就去買，沒貨我這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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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問問我爸！”小孩撒腿就跑。
不到兩分鐘，小孩又跑回來了，喘著氣道︰“我爸說給你！但你得保準能用啊！”
“放心。”李向東從布袋里掏出那節電池，用袖口擦了擦外殼，遞了過去。
“一塊二，不講價。”
小孩爽快掏出紙包著的一塊和兩毛，數給他，“給你！”
電池拿走了，人也跑了。
李向東站在原地，捏著那兩枚硬幣，陽光下亮得晃眼。
他還沒緩過神來，腳下已經轉了個方向。
小賣部門口，張福海正蹲著修小攤棚的支架，牙簽叼在嘴角。
李向東走過去，啪地把布袋放在櫃台上，手里一件件往外掏。
剩下的——一節bp機電池、三對五號電池、兩根耳機線。
“張叔，你說過的——真拿來了，就收。”
張福海抬頭瞥了一眼，沒吭聲，伸手把電池拿起來掂了掂，又翻著耳機線看了看焊口。
“都給我？”
“都給你。”
張福海叼著牙簽笑了︰“咋，今兒一次脫手？”
“能賣了你也好回頭找我。”李向東道，“要是都留著，我回去慢慢一個個賣？太慢。”
“行吧，你開價。”
“bp電池一塊二一節，五號電池一塊一對，耳機線八毛。”
張福海放下手里的活，蹲起來走到櫃台前，拿起一節電池對著光看了看，又捏了捏耳機線的插頭，搖搖頭︰“線有點細，插口不包銅，不耐使。”
“便宜賣你，還挑？”李向東把電池往桌上一推，“全村就你能回貨，我要是轉頭送給別家小鋪，怕是明天你自己就後悔。”
張福海咂了咂嘴，笑著搖頭︰“行了，少來這套。”
他指了指桌上的幾樣貨︰“bp電池，一塊一；五號電池，九毛一對；耳機線，七毛一條。就這價。”
李向東嘴角抽了下，本來想開口要高點，但轉念一想——第一次合作，不是拼賺多少，是能不能賣出去。
“成交。”他說。
張福海拎起算盤撥拉幾下，隨後從抽屜里抓了一把零錢，邊數邊念︰
“一塊、兩塊……五塊二，拿好。”
李向東接過錢，手一緊，像是抓住了什麼分量極重的東西。
他收好布袋剛轉身走出兩步，張福海忽然在後頭喊了一句︰
“喂！”
李向東回頭。
張福海眼皮抬也沒抬，叼著牙簽道︰“這批貨要是真能賣得動，明兒來，門口這塊地兒給你留著。”
李向東咧嘴一笑︰“張叔你這話，我當真了。”
張福海哼了一聲︰“當真就當真，看你還能不能撐幾天。”
天色已經擦黑，李向東收拾好空了的布袋，先沒急著回家，而是推著那輛老飛鴿往村東頭走去。
周家院子門口，老周頭正蹲在門檻邊抽旱煙，一見他來，抬眼哼了一聲。
車沒騎散吧？”
“好著呢，我回來時還特地擰了下螺絲。”李向東笑著把車扶到他門前。
老周頭瞥了一眼，嘴上嫌棄︰“你那兩條細胳膊，也能擰動螺絲？”
說歸說，他還是站起來接過車，轉身時小聲嘀咕了一句︰“倒是沒給我弄丟。”
李向東也沒反駁，只沖他咧嘴一笑︰“改天我掙了錢，換輛新的給你。”
“少吹牛，先把你那身毛病改了再說。”老周頭瞥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
李向東笑著點頭，轉身離開。
李向東回到屋里，把一整天掙來的錢攤在炕桌上，一張張理出來︰
小孩買走一節bp電池，賣了一塊二。
張福海收了剩下的一節bp、三對五號電池、兩條耳機線，給了五塊二。
合起來︰六塊四。
他這一趟，花了整整五塊錢。
——淨賺一塊四。
不是很多，但是真金白銀，靠自己的手，走了一趟鎮，談了一回價，換回來的。
不是騙，不是混，不是賭。
而是掙。
這是李向東十八年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賺錢。
他坐在炕上，望著手心里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思緒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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