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里的短暫溫馨像肥皂泡一樣易碎。當我們回到頂層套間,沉重的空氣立刻重新包裹上來。齊天依舊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仿佛連時間在他身上都凝固了。茶幾上甦雅精心擺放的點心水果,幾乎沒被動過。
    甦雅和小野葵輕聲打了個招呼,小野葵看到沙發上那個散發著巨大悲傷和壓抑感的毛茸茸身影,明顯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往甦雅身邊靠了靠。甦雅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自己則坐到了齊天沙發扶手的另一邊。
    “猴哥,”我嘆了口氣,拖了張椅子坐到他對面,“你看,小葵也來看你了。就是海見町那個小姑娘,還記得嗎?我給你們講過的。大師那個禿驢還見過呢。”
    齊天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掃過怯生生的小野葵,那眼神空洞得沒有任何內容,仿佛只是確認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物體存在,隨即又落回了虛無的某一點。小野葵緊張地攥緊了衣角。
    氣氛再次陷入冰點。甦雅咬了咬唇,忽然站起身︰“這樣坐著不行,太悶了!猴哥,起來活動活動!” 她不由分說地去拉齊天的胳膊。齊天像沒有骨頭一樣被她拉起來,身體軟綿綿的,眼神依舊渙散。
    “大師!”甦雅揚聲朝黑疫使緊閉的房門喊道,“出來幫忙!”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黑疫使裹著那身仿佛能吸收光線的黑袍飄了出來,枯寂的氣息讓房間溫度似乎都降了兩度。他到了小野葵,對她點了點頭,隨後又看著被甦雅半扶半拽、行尸走肉般的齊天,枯槁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慢悠悠地說︰“本座觀大聖,三魂七魄似有離散之兆,需以雷霆手段……”
    “停停停!”我趕緊打斷他,“大師,說點我們能听懂的!別整你那套玄乎的!”
    黑疫使翻了個白眼︰“意思就是,得給他點刺激!讓他把憋著的那口郁氣吐出來!”
    刺激?我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客廳角落那個裝飾用的、半人高的景泰藍花瓶上。一個極其大膽或者說作死)的想法冒了出來。
    “猴哥!”我猛地提高音量,指著那個花瓶,“你看!那花瓶像不像蛟魔王那混蛋的腦袋?!想不想砸了它出氣?!”
    話音未落,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金色的殘影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從我身邊掠過!
    “砰——嘩啦啦——!!!”
    震耳欲聾的碎裂聲響起!那個價值不菲的花瓶瞬間粉身碎骨!瓷片和里面的干花飛濺得到處都是!
    沙發上的小野葵嚇得尖叫一聲,捂住了耳朵。
    齊天保持著揮拳的姿勢,站在一堆碎片中間,胸口劇烈起伏,喘著粗氣。他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點東西——那是暴戾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但總好過一片死寂!
    “好!”黑疫使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帶著一絲詭異的興奮,“郁氣動矣!再接再厲!”
    甦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但看到齊天終于有了點活氣,立刻心領神會。她指尖藍光一閃,數道水流憑空出現,迅速在空中凝聚、凍結,竟然眨眼間塑造成了幾個惟妙惟肖的冰雕人形——看那尖嘴猴腮、身披甲冑的樣子,赫然是牛魔王、鵬魔王、獅駝王的模樣!
    “猴哥!”甦雅嬌叱一聲,操控著那幾個冰雕做出耀武揚威的姿態,“看!叛徒在此!”
    “吼——!!!”
    齊天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無盡悲憤與痛苦的咆哮!那聲音震得房間玻璃嗡嗡作響!他眼中金光暴漲,身形如電,瞬間撲向那幾個冰雕!
    “砰! 嚓!嘩啦!”
    冰屑紛飛!堅硬的冰雕在他狂暴的拳頭下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間被砸得粉碎!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凶獸,在客廳有限的空間里瘋狂地騰挪、揮拳、踢打!每一擊都蘊含著撕裂山岳的力量,將甦雅不斷凝聚出的冰雕“叛徒”砸得粉碎!牆壁上留下了深深的拳印,地毯被狂暴的力量撕扯開!
    小野葵嚇得縮在沙發角落里,臉色慘白,但眼楮卻緊緊盯著那個在毀滅風暴中瘋狂發泄的身影。
    我和甦雅、黑疫使都退到了角落。甦雅臉色有些發白,維持冰雕的靈力消耗不小。黑疫使則捻著不存在的胡須,微微點頭︰“好,好!怒火宣泄,總比郁結于心,化作心魔反噬強得多。”
    這場瘋狂的“打地鼠”游戲持續了足足一刻鐘。客廳已經一片狼藉,幾乎沒有一件完好的家具。齊天終于停了下來,他單膝跪在一片狼藉之中,雙手撐著破碎的地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濕了他金色的毛發,一縷縷貼在額頭上。他眼中的暴戾金光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仿佛剛才那場瘋狂的宣泄,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也讓他從那種行尸走肉般的麻木中暫時脫離了出來,卻陷入了更深的精神泥沼——他看清了自己無處可去的憤怒,也看清了那背叛留下的、血淋淋的巨大空洞。
    客廳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一直躲在角落的小野葵,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顫抖著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碎片,走到離齊天不遠的地方。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從自己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個用干淨手帕仔細包裹著的東西。她一層層打開手帕,露出里面一個圓潤飽滿、色澤誘人的大桃子。
    她雙手捧著那個桃子,遞到齊天低垂的視線下方。聲音很小,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卻異常清晰︰
    “你...你好……吃…吃個桃子吧?”
    這聲音,這舉動,在這片狼藉和沉重的死寂中,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純粹。
    齊天的身體猛地一震!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金色的眼瞳里映出小野葵那張寫滿害怕卻依然堅持遞出桃子的、蒼白而倔強的小臉。那雙眼楮里,沒有算計,沒有憐憫,只有最本能的、對一個陷入巨大痛苦生靈的……笨拙關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屏住了呼吸。甦雅捂住了嘴。連黑疫使那枯寂的眼神都微微波動了一下。
    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于,一只微微顫抖的、毛茸茸的手伸了出來。不是去砸,不是去撕扯,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遲疑,接過了那個桃子。
    齊天低頭,看著手中那個散發著清甜香氣的桃子。他看了很久,久到我們都以為他又要陷入那種空洞的狀態。
    然後,他張開嘴,狠狠地、幾乎是帶著某種發泄意味地,咬了一大口。
    清脆的咀嚼聲在寂靜的客廳里響起。甘甜的汁水順著他嘴角的毛發流下。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吃著。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憤怒、茫然,都隨著這桃子的果肉一起嚼碎,咽下去。
    當他吃完最後一口,連桃核都嚼碎吞下後,他隨手扔掉桃核,用沾著果汁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抹去汗水,也似乎抹去了某些更沉重的東西。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客廳,掃過緊張注視著他的我們,最後落在小野葵身上。那眼神依舊復雜,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無法愈合的傷痕,但最深處那層冰冷的死寂,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
    他咧開嘴,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沙啞的聲音打破了長久的沉默,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劫後余生的嘶啞︰
    “俺老孫……讓你們看笑話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厚重的陰雲!
    甦雅的眼圈瞬間紅了,她幾步沖過去,緊緊抱住了齊天毛茸茸的胳膊,聲音哽咽︰“猴哥!你嚇死我們了!”
    黑疫使干咳一聲,別過臉去,但枯槁的嘴角似乎也向上牽動了一下。
    而我,感覺胸口那塊堵了兩天的巨石,終于轟然落地!一股巨大的酸澀和狂喜沖上鼻尖。我走過去,重重地捶了一下齊天的肩膀,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句帶著笑罵的嘆息︰
    “你這老家伙!砸壞的東西,從你以後的桃子里扣!”
    齊天沒有反駁,只是任由甦雅抱著他的胳膊,眼神望向窗外。京都的天空依舊灰蒙蒙,但他眼中那幾乎熄滅的金色火焰,正在一點點艱難地、卻無比堅定地重新燃起。那火焰里,不再是單純的暴戾和毀滅,而是沉澱了痛苦與背叛之後,一種更加深沉、更加決絕的東西在凝聚。
    他低聲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我們每個人的耳中︰
    “這筆債……俺老孫記下了。掀了這天……就從那些叛徒和幕後的雜碎開始清算!”
    客廳里沉重的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余生般的、帶著疲憊的輕松。
    甦雅抱著齊天的胳膊又哭又笑,黑疫使難得地沒再念叨枯寂,而是捻著不存在的胡須,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弧度。齊天眼神里的空洞被一種沉澱後的決絕取代,那微弱的金色火焰頑強地燃燒著。我看著這一幕,心頭的大石終于放下。
    就在這時,一個怯生生的、帶著濃重倭語口音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
    “安……安如桑?”
    我轉頭,看到小野葵小臉依舊有些蒼白,但那雙大眼楮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
    “這……這都是怎麼回事?”她用倭語問道,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你們剛才說的話……我……我完全听不懂……”她指的是我們全程用中文的交流,“還有……甦雅姐姐她……她怎麼能……變出水?還有冰?黑先生……我見過一次,他也很奇怪……這位毛茸茸的先生……他……他剛才……太可怕了……”她越說聲音越小,眼神里充滿了世界觀被顛覆的茫然,“你們……你們是超人嗎?還是……神仙?”
    我心中咯 一下,暗叫不妙!剛才只顧著刺激齊天讓他發泄出來,甦雅情急之下動用了符  之力凝聚冰雕,這在普通人眼里絕對是驚世駭俗!小野葵雖然卷入了這場神魔棋局的核心,甚至她整個家族的悲劇都是被蛟魔王一手安排的命運棋子,但她本人對此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經歷了太多不幸、努力掙扎求生的普通女孩。
    冷汗瞬間從後背冒了出來。我大腦飛速運轉,必須給她一個能接受的解釋!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小葵面前,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溫和而誠懇,也用倭語回答她,確保她能完全理解︰
    “小葵,別害怕。”我放慢語速,組織著語言,“首先,甦雅姐姐、齊先生我指了指齊天),還有黑先生,他們……確實不是普通人。”
    小野葵的眼楮瞬間瞪得更大了,充滿了難以置信。
    “但你要明白,”我看著她清澈又帶著驚惶的眼楮,一字一句地說,“這個世界,並不像我們表面看到的那麼平靜。有一些……嗯,怎麼說呢,非常非常不好的勢力,他們很強大,也很邪惡。他們會躲在暗處,操控普通人的生活,破壞他們的命運,甚至……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讓很多人像你一樣,經歷本不該承受的痛苦。”
    我刻意模糊了“天庭”“西天”這些概念,用了更通俗的“邪惡勢力”來代替。小野葵听得非常認真,眼神里的驚惶慢慢被一種專注的思考取代。
    “甦雅姐姐,還有齊先生,黑先生,”我繼續說道,語氣帶著一種鄭重,“他們就是和這些邪惡勢力戰斗的人!就像……就像故事里守護正義的戰士一樣。他們擁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是為了保護像你這樣的普通人,不被那些壞蛋傷害和操控。”
    小野葵的目光在甦雅和齊天身上來回移動,最後落回我身上,小嘴微張,喃喃道︰“像……像神話故事里的英雄?”
    “對!”我立刻肯定道,“可以這麼理解!就是保護大家的人。”
    “那……”小野葵的目光忽然轉向我,帶著一絲好奇和探究,“安如桑……你也是嗎?和他們一樣?”
    我心頭一跳,但臉上立刻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攤了攤手︰“我?我當然不是啦!你看我像有超能力的樣子嗎?我就是一個運氣不太好的普通人,只不過……因為一些原因,認識了他們,知道了一些事情,也在幫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我盡量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知情者”和“協助者”的角色。
    小野葵看著我,似乎在判斷我話里的真假。片刻後,她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燦爛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用力地點著頭︰“嗯!我知道了!我會保密的!絕對不說出去!”她用手在嘴邊做了一個拉上拉鏈的動作,眼楮亮晶晶的,仿佛知道了什麼天大的秘密,充滿了孩子氣的興奮和責任感。
    看著她純真的笑容,我心中卻是一沉。蛟魔王安排的命運,海見町的血祭輪回……她的苦難,根源就在那“邪惡勢力”之中。
    “安如桑,”小野葵臉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一點,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變得很輕很輕,“那我……我經歷的這些……我家里的事……是不是……也是被那些‘壞蛋’安排好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問出來了!這個我一直不敢、也不願讓她觸及的核心問題!
    看著她低垂的頭,那脆弱又帶著一絲希冀的樣子,我幾乎不忍心把血淋淋的真相告訴她——告訴她,她的出生、她的苦難、她失去的親人,都不過是蛟魔王為了贖罪和布局而精心設計的一場“命運”?那對她來說,太過殘忍了。
    我伸出手,輕輕地、帶著無限憐惜地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聲音放得異常柔和︰“不是的,小葵。你的人生,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只是……只是不幸的遭遇。相信我,你的人生,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的。” 我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有時候,不知情,反而是一種保護,一種可以繼續前行的力量。
    小野葵抬起頭,看著我,眼中似乎有淚光閃爍,但很快又被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她用力地點點頭︰“嗯!我相信安如桑!” 隨即,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傾訴,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只有離她極近的我才能勉強听清︰
    “就算……就算真的是被安排過的……也沒關系……” 她飛快地、怯生生地瞟了一眼不遠處還在和齊天低聲說話的甦雅,確認對方沒注意這邊,才繼續用幾乎听不見的聲音囁嚅道,“至少……安排我遇到了安如桑……”
    說完這句,她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大膽的話,臉“騰”地一下紅透了,趕緊用雙手捂住了嘴巴,只露出一雙水汪汪、帶著羞怯和不安的眼楮看著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澀、憐惜、愧疚……種種復雜的情緒翻涌上來。這傻姑娘,還是那麼自卑,連一點點小小的、依賴性的好感表達出來,都像是犯了天大的錯。
    我強壓下心中的波瀾,臉上努力維持著溫和的笑容,沒有接她的話,只是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仿佛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低聲重復著,更像是在對自己說︰“嗯,小葵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喂!臭猴子!別裝死!這客廳砸成廢墟了,今晚我們睡哪?” 那邊,甦雅已經恢復了“本色”,叉著腰開始數落齊天,試圖用這種方式把他徹底拉回現實。
    齊天悶哼一聲,沒說話,但眼神掃過狼藉的客廳,閃過一絲心虛。
    黑疫使飄了過來,枯寂的目光掃過小野葵,又落在我身上,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難得的……像是感慨的意味︰“此女心性純良,不過小李啊,那夜你救她之時本座說過…算了…先去靜修了。” 說完,他又像個幽靈一樣飄回了自己的房間。
    小葵看著黑疫使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正在“教訓”齊天的甦雅,再看看我,臉上那點羞紅還沒褪去,卻也跟著大家一起,露出了一個帶著點懵懂、但很溫暖的笑容。客廳的燈光明亮,驅散了部分陰霾,但我知道,我們腳下的路,依舊通向未知的、充滿荊棘與血火的黑暗深處。而她這份不知情的安寧,能維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