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全椒縣後,城中的糧秣、銀錢雖不及鳳陽豐厚,卻也大大補充了軍需,劉處直並未久留,稍事休整後率領各營掌盤繼續進軍江浦縣,準備打過長江了。
兵鋒所至,勢如破竹,全椒陷落的消息早已傳開,江浦縣內官民人心惶惶,守軍更是無心戀戰。
義軍的偵騎剛到城下,象征性地放了幾箭,城頭便亂作一團,不等大軍圍城,知縣便帶著家眷倉皇乘小船逃往對岸的南京,剩下的一些衙役和鄉兵一哄而散,崇禎八年二月十二日,義軍兵不血刃再克江浦。
“哈哈哈!南京!老子來了!”掃地王張一川站在江浦縣的城樓上,叉著腰,意氣風發地指向東南方,“狗皇帝的老家咱端了,這回非得去他那南京城里坐坐龍椅不可!”
眾掌盤子也都喜形于色,從去年義軍魯山會盟到現在已經征戰數月了,誰也沒想到一群來自陝西的泥腿子居然能打到大明南都,唯有老回回馬守應眉頭微蹙,望著遠處那一片浩渺的水色,若有所思。
劉處直心中也激蕩不已,但他畢竟是義軍大帥得正經一些,強壓下興奮後下令道“全軍入駐江浦縣!立刻搜尋所有渡江船只,砍伐木材,趕制小船!偵騎沿江探查,尋找渡口!”
命令傳下,各營立刻行動起來,士卒們興高采烈地沖入江浦縣的大街小巷、漁村碼頭,搜尋購買一切可以浮水的東西。
然而,興奮之情很快就被眼前的現實澆滅。
當劉處直在一眾掌盤的簇擁下,親自來到江邊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時值初春,江水浩蕩,煙波渺渺,極目遠眺,對岸的景物模糊難辨,只能看到一條細長的黑線,江風凜冽,帶著他們從未聞過的、濃重的水腥氣,吹得旗幟獵獵作響,也吹得這些來自西北黃土高坡的漢子們心頭冰涼。
“額……額滴娘哎……”闖塌天劉國能張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這……這他娘的是江?這分明是大海嘛!”
“放屁!大海比這還大!”左金王賀錦駁斥道,但聲音里也充滿了不確定和震撼, 他們轉戰數省,見過最大的河流不過是黃河,黃河汛期雖也洶涌,但寬度何曾有過這般景象?
梁五在一旁低聲道“各位大王,這就是長江了,本地人都知道這段江面最窄處也有四百多丈寬,水深流急,暗漩極多,非大船熟手不能渡。”
“四百丈?!”張一川倒吸一口涼氣,比劃了一下,“他奶奶的,這得多少條壕橋才夠得著對岸?”
而繳獲和搜集到的船只也沒有多少,大部分是些小漁船和舢板,加起來不過一百多條,如何載得動這十幾萬人馬和數萬匹牲畜輜重呢?臨時砍伐樹木做的小船,在這浩瀚的江面上,恐怕一個浪頭就打散了。
劉處直的心直往下沉,他瞬間明白了,為什麼南京朝廷似乎並不急于派大量的官軍來援,有這條天塹長江在,他們根本有恃無恐!攻打南京的計劃,在見到長江的第一眼,其實就已經破產了。
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軍心可鼓不可泄,他面色沉靜,甚至故意露出一絲不屑,哼道“寬又如何,要是長江有用歷史上的朝代就不會滅亡了,繼續搜集船只,打造木筏!讓弟兄們看看,我義軍沒有過不去的坎!”
“大帥說的是!”眾掌盤紛紛附和,但語氣已不如先前那般熱烈,眼神中都多了一絲疑慮和凝重。
接下來的幾天,義軍士卒們依舊忙碌,但氣氛明顯壓抑了許多,江邊堆起了不少小船,大船也增加了幾條,但面對茫茫大江,這點家當就不夠用了。
而對岸的官軍,顯然不打算讓他們安心準備。
第二天午後,長江之上,帆影點點,一支龐大的艦隊自下游逆流而上,旌旗招展,最大的幾艘戰艦上,高高飄揚著“李”字將旗和“操江御史謝”的官旗。
一百多艘大小戰船,排列成陣型,浩浩蕩蕩地巡行于江心,樓船斗艦,體型龐大,幾乎如同水上的城堡,較小的艨艟、海滄船靈活穿梭,船隊陣容嚴整,軍容極盛。
最大的樓船艦橋上,操江御史謝文錦身著緋袍,手扶欄桿,眺望著北岸如蟻群般的流寇,臉上帶著輕蔑的冷笑。
一旁站著一位頂盔貫甲、身材魁梧的將領,正是世襲臨淮侯、現任水師提督李弘濟,他面容剛毅,目光銳利,透著職業軍人的沉穩。
“烏合之眾,竟也覬覦天朝南都,真是螳臂當車,可笑至極。”謝文錦捋著胡須道。
李弘濟沉聲道“操院大人不可輕敵,彼輩陸戰凶悍,連克數城,必有過人之處。所幸天佑大明,有此大江天塹,使我水師得以逞威,只需鎖住江面,彼輩便寸步難進。”
他朗聲下令道“傳令!各船裝填彈藥,目標北岸流寇聚集處,三輪齊射,以儆效尤!”
旗語打出,鼓聲雷動,只見龐大的水師艦隊緩緩調整方向,側舷的炮窗紛紛打開,露出一門門黝黑的炮口,其中尤以幾艘主力艦船裝備的三千斤紅夷大炮最為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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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義軍也發現了江上的動靜,紛紛聚到岸邊,指指點點,有些人甚至好奇地向前擁擠,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們那是要干啥?”張一川問道。
馬守應臉色一變“不好!是炮!快讓弟兄們散開!”
話音未落,只听江面上傳來一陣沉悶如雷的巨響!
“轟隆隆——!!!”
上百門火炮同時怒吼,聲震數十里,江面都被硝煙彌漫,黑色的鐵彈呼嘯著劃破長空,帶著死亡的尖嘯,狠狠地砸向江岸。
“趴下!”經驗豐富的老兵們聲嘶力竭地大喊。
炮彈落下,地動山搖!有的砸入水中,激起沖天水柱;有的砸在灘涂上,留下巨大的彈坑;最可怕的是那些直接落入人群中的實心彈,瞬間就是一片血肉模糊,殘肢斷臂四處飛濺!一枚紅夷大炮的炮彈甚至直接撞塌了義軍剛剛搭起的一個了望木台!
慘叫聲、驚呼聲、哭喊聲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喧囂,從未經歷過如此猛烈炮擊的義軍士卒頓時亂作一團,哭爹喊娘地向後奔逃,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
“穩住!不要亂!”各營軍官拼命維持秩序,但收效甚微,面對這種超越他們認知的、來自遙遠江心的毀滅性打擊,恐懼壓倒了一切。
三輪齊射過後,江岸一片狼藉,留下了數百具尸體和更多的傷員,以及彌漫在空氣中的硝煙味和血腥味。
水師樓船上,謝文錦撫掌大笑“我大明水師天下無敵!火炮之利,豈是西北來的流寇所能想象?”
李弘濟神色不變對著手下說道“流寇已喪膽,傳令,各艦交替巡航,日夜不停,凡見北岸有賊兵聚集或試圖下水,即刻炮擊!”
“得令!”
從此,義軍的噩夢開始了,官軍船艦如同幽靈般日夜在江上游弋,時不時就來一輪炮擊,根本不讓他們有任何安心準備渡江的機會。
軍心士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跌落谷底,西北的漢子們不怕刀對刀槍對槍的搏殺,卻對這種只能挨打無法還手的局面感到無比的憋屈和恐懼,營中開始流傳各種動搖的言論,逃亡事件也與日俱增。
劉處直和中軍大帳內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這長江,成了他們無法逾越的絕望之牆。
就在劉處直焦頭爛額時,一匹快馬帶著一個更壞的消息沖入了江浦縣。
派往廬州方向聯絡八大王張獻忠的偵騎回來了,帶回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張獻忠部攻打廬州府城失利,損失慘重,已被官軍擊潰,各部星散,張獻忠本人和羅汝才率殘部已向西逃竄,退回河南、湖廣交界山區去了!
帳內,一片死寂,原本還存著一絲僥幸心理的掌盤子們,此刻臉色全都灰敗下來。
劉處直長嘆一聲,疲憊地閉上了眼楮“南京是打不下來了,後路已現危機,若官軍從西面壓過來,我等頓兵長江,腹背受敵,必有傾覆之危!”
他站起身宣布道“傳令各營!即刻準備,今夜飽餐一頓,多造火把,明日拂曉,拔營離開!先撤回全椒縣,再圖後計!”
“大帥英明!”宋獻策、馬守應等紛紛贊同,這已是目前最理智的選擇。
二月二十,攻下江浦縣僅僅八天後,號稱二十萬的義軍,在長江天塹和官軍水師的炮火下,無可奈何地留下了千具尸體和一片狼藉的營地,浩浩蕩蕩地向全椒縣退去。
來時氣勢如虹,去時卻充滿了挫敗與不甘,站在江浦縣城頭,最後望了一眼那煙波浩渺、阻斷他們攻陷南京的長江,劉處直狠狠一拳砸在城牆上,心中暗暗道“早晚我也會有一支縱橫海洋大江的船隊。”
長江的波濤依舊洶涌,官軍的戰艦仍在巡弋,現在中原的土地才是他們掙扎和拼殺的地方,這江南的繁華與水鄉,暫時還不屬于他們這些來自西北的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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