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二月十三,黎明前,汴梁城。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如鍋底,硫磺般的煙雲翻滾如凝固的墨浪,將最後幾顆殘星也吞噬殆盡。
整座帝都沉陷在一片死寂的暗黃之中,唯有運河渾濁的水面偶爾反射出一絲微弱的天光,如同巨獸瀕死的喘息。
寒風凜冽,卷著刺鼻的焦糊氣與濕腥,穿梭在空蕩的街巷,吹得屋檐下未熄的燈籠瘋狂搖曳,投下鬼魅般的亂影。
寅時末,東水門、北固門。
城門並未如常開啟,但沉重的包鐵門扇卻無聲地滑開一道僅容數人並行的縫隙。
陰影中,臂纏紅巾的漕幫漢子面色沉凝,如同沉默的礁石,對外打出幾個隱秘的手勢。
緊接著,一股黑色的細流開始悄然涌入。
沒有號角,沒有戰鼓,甚至沒有沉重的腳步聲。
只有甲葉極盡克制下細微的摩擦聲,與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
張猛一身暗沉的黑漆鐵甲,率先從東水門踏入,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死寂的街巷,隨即打了個手勢。
身後,三千安南“鎮南軍”銳卒如同鬼魅般魚貫而入,他們腳步輕捷如狸貓,黝黑的臉上涂著防凍的油脂,眼神銳利而沉默,迅速沿牆根陰影散開,佔據各處岔口、巷弄要害。
幾乎同時,北固門。
陳德勝一身半舊的河北邊軍制式鐵甲,須發間沾著夜行霜露,率領五千河北東路禁軍精銳悄無聲息地滲入城中。
這些來自北地邊陲的漢子,臉上帶著風霜刻下的痕跡,動作卻同樣輕敏迅捷,如同經驗豐富的獵戶潛入叢林。
他們在漕幫漢子的無聲指引下,沿著早已規劃好的路線,向工部衙門及秦王府周邊區域快速而有序地移動。
沒有火把,沒有言語。
唯有鉛灰色天光下,一道道沉默的玄甲洪流,如同暗潮般沿著汴梁城的經脈悄然蔓延,迅速而精準地填滿了高粱胡同以南、御街以東以北的大片街衢巷陌。
卯時初,工部衙門、秦王府周邊街衢。
天色依舊昏暗,硫磺煙雲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寬闊的御街、縱橫的巷弄、乃至商鋪門前的青石台階、冰封的運河碼頭空地上…不知何時,已然坐滿了一排排、一列列沉默的軍漢!
他們皆披玄甲,抱膝而坐,刀槍倚在肩頭。
沒有交談,沒有喧嘩,甚至沒有隨意走動。
只是靜靜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無數尊凝固的鐵像,與這座沉睡的死城融為一體。寒風吹過,卷起他們甲冑上的霜花,卻吹不散那股凝練如鐵的肅殺之氣與令人心悸的沉默!
一些屋檐下,有漕幫婦人默默地抬來一桶桶冒著微弱熱氣的米湯,無聲地放在街邊。
軍漢們依次悄然起身,用自帶的木碗默默舀了,快速喝完,又默默退回原處坐下,整個過程除了碗勺輕微的踫撞聲,再無一絲雜音。
卯時正,天色微明。
幾個起早準備出攤的菜販,揉著惺忪睡眼,推著獨輪車剛拐出巷口,便被眼前的景象駭得魂飛魄散!
只見原本空曠的御街之上,密密麻麻坐滿了黑壓壓的甲士!一眼望不到頭!如同黑色的潮水淹沒了整條街道!寒氣與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菜販們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手忙腳亂地拽著車子縮回巷子深處,心髒狂跳,扒著牆角,用驚恐萬狀的目光偷窺著外面那支仿佛從天而降的沉默大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就在此時!
“咚!咚!咚!咚!”
一陣沉重、整齊、極具壓迫感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般,自御街南端由遠及近傳來!節奏分明,踏地有聲,震得青石板地面微微顫動,仿佛一頭無形的巨獸正在穩步逼近!
臨街一間茶肆的二樓雅間,窗紙被無聲捅破一個小孔。張猛與陳德勝陰沉的臉出現在後面,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來了。”張猛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冰冷的殺意。
“是趙虎的大理兵。”陳德勝枯瘦的手指按在腰刀柄上,骨節發白。
工部衙門,值房。
陳太初和衣臥于榻上,窗外微熹的晨光與遠處隱隱傳來的沉悶腳步聲將他驚醒。他剛坐起身,王烈便如同鐵塔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前,玄鐵面甲下目光復雜。
“王爺,”王烈聲音壓得極低,“張猛將軍、陳德勝將軍已于黎明時分,率部經漕幫安排,秘密入城。現八千安南、河北精銳已控扼工部、王府周邊所有街衢要道,靜待王命。”
陳太初聞言,動作微微一頓。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鉛灰色的冷光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與硫磺的焦糊氣。
他向下望去——只見衙門外的寬闊街道上,密密麻麻坐滿了玄甲士卒,如同黑色的磐石,沉默地瓖嵌在冰冷的青石板之間,刀槍的寒芒在晦暗的天光下連成一片沉默的森林。
更遠處的街巷,同樣被這樣的黑色沉默所填充。
沒有喧嘩,沒有擾民,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引而不發的磅礡力量,將整片區域籠罩。
陳太初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看了許久許久。
最終,他緩緩關上了窗,將那片鉛灰色的天空與沉默的玄甲森林隔絕在外。
他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喜悅或激動,反而浮現出一絲極其復雜、近乎苦澀的笑意,那笑意里帶著洞悉世情的悲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呵…”他輕輕搖頭,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卻又帶著一種看透一切的蒼涼,“看來…這個時代…終究還是…容不下…一點點的…公平…”
他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牆壁,看到了那座被硫磺煙雲籠罩的煌煌宮闕,看到了那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那就…”
“順勢而為吧。”
最後四個字,他說的很輕,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足以撬動乾坤的沉重力量,如同最終敲下的定音錘,回蕩在值房死寂的空氣里。
窗外,鉛灰色的硫磺煙雲劇烈翻滾,如同沸騰的熔岩。
驚雷,將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