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正月初一,開德府,秦王府邸,宗祠。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著府邸高聳的飛檐斗拱,凜冽的北風裹挾著運河的濕冷與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焦糊氣,抽打著祠堂門前懸掛的兩盞素白燈籠。
燈籠在風中搖曳,映照著門楣上那塊烏木鎏金的匾額——“陳氏宗祠”。
門內,檀香清冷的氣息彌漫,混合著新漆木料與陳年紙燭的微塵味,沉甸甸地壓在一排排烏沉沉的牌位之上。
祠堂正廳,神龕分列東西。
東龕供奉著三清神像,泥塑金身,寶相莊嚴,卻透著一股程式化的疏離與冰冷。
龕前一張紫檀條案,三牲豬頭、全羊、全雞)已擺好,色香俱全,卻如同冰冷的貢品,毫無生氣。
案前一方青銅香爐,爐身冰涼。
“吉時已到——!祭神——!”司禮官聲音洪亮,穿透祠堂的肅穆。
陳太初玄色蟒袍,立于主位。
身後,陳守拙被陳菁華和劉氏攙扶著,趙明玉、韓氏、柳氏依次肅立,再後是長子陳忠和、次子陳驍、幼女陳曦、陳露等一眾家眷,按長幼尊卑,屏息垂首。
陳太初上前一步,從司禮官手中接過三支拇指粗的線香。
香頭在燭火上點燃,青煙裊裊升起。
他雙手持香,對著三清神像,微微躬身,三揖。
動作沉穩,卻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疏離。
身後眾人隨之躬身行禮。
司禮官展開一卷黃帛,朗聲誦讀禱文,無非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庇佑陳氏”之類的套話。
聲音在空曠的祠堂回蕩,撞在冰冷的牆壁上,顯得有些空洞。
禱文畢。
陳太初上前,將三支香穩穩插入冰冷的香爐中。
青煙筆直上升,片刻便散入祠堂高闊的梁柱之間,消失無蹤。
“撤供——!”司禮官再唱。
兩名青衣小廝迅速上前,手腳麻利地將三牲撤下,條案瞬間空蕩,只余香爐中那三炷香,孤零零地燃燒著,散發著微弱的檀香。
整個過程,從點香到撤供,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快!快得近乎敷衍!
快得如同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
神仙是大家的,香火鼎盛,不缺陳家這一炷。
心意到了,神仙享用得快,也撤得快。
祠堂內氣氛為之一松。
孩童們緊繃的小臉也微微放松。
“吉時再至——!祭祖——!”司禮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莊重與肅穆!
所有人的神情瞬間再次緊繃!腰桿挺得更直!頭顱垂得更低!
西龕!
烏木鎏金的神龕層層疊疊,供奉著陳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從開德府綢緞莊的始祖“陳公諱福祿之位”,到陳守拙之父“陳公諱守業之位”,密密麻麻,如同沉默的森林!
牌位烏沉,字跡鎏金,在燭火映照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
一股遠比東龕更為沉重、更為真實、仿佛能觸摸到血脈的溫度與重量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整個祠堂!
條案早已煥然一新!
鋪著鮮紅的錦緞!供品琳瑯滿目!
熱氣騰騰的白面壽桃堆成小山!
金黃油亮的整雞昂首挺胸!
肥瘦相間的醬方肉紅亮誘人!
新蒸的年糕晶瑩剔透!
時令鮮果水靈飽滿!
更有一碟碟精致的點心、一碗碗溫熱的羹湯!
香氣不再是冰冷的檀香,而是混合著面香、肉香、米香、果香的濃郁人間煙火氣!
沉甸甸地彌漫開來!
陳守拙枯瘦的身軀猛地一顫!
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他掙脫了陳菁華的攙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到條案前。
枯槁的手指顫抖著,從司禮官手中接過三支粗如兒臂、裹著金箔的“子孫富貴香”。香頭點燃,濃郁的沉香氣味瞬間壓過了檀香,厚重而溫暖。
“列祖列宗在上!”陳守拙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枯瘦的脊背深深彎下,幾乎匍匐在地!“不孝子孫陳守拙攜闔家老小叩首拜祭!伏惟尚饗!”
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香柄,將香高舉過頭頂,對著那層層疊疊的牌位,深深三揖!
每一次彎腰,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花白的頭顱幾乎觸地!
身後眾人,無論老少,皆隨之深深揖拜,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血脈相連的虔誠與沉重。
香插入碩大的紫銅鎏金香爐!
三縷粗壯的青煙筆直升起,在祠堂上空盤旋、交織,如同三條甦醒的青龍!
濃郁的沉香氣息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
“跪——!”司禮官唱喏!
陳守拙率先撩袍,在早已備好的猩紅拜墊上,顫巍巍跪下。
陳太初緊隨其後,玄色蟒袍拂過地面,無聲跪倒。
趙明玉、韓氏、柳氏、陳忠和、陳菁華、陳驍、陳曦、陳露從白發蒼蒼的老者,到蹣跚學步的稚童,依序跪倒!黑壓壓一片!如同風吹麥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跪——!”
三跪!九叩!大禮!
每一次跪拜,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次起身,衣袍摩擦,帶著肅穆的韻律!
祠堂內,只有司禮官高亢的唱喏聲、衣料摩擦的 聲、額頭觸地的悶響聲、以及那粗重壓抑卻無比虔誠的呼吸聲!
香爐中青煙繚繞,沉香的馥郁混合著供品的熱氣,將祠堂籠罩在一片氤氳而沉重的氛圍中。
祖宗是自己的!血脈是相連的!香火要旺!供品要豐!心意要誠!每一個子孫,都要用自己的膝蓋和額頭,將這份虔誠與敬畏,烙印在祖宗面前!
陳太初跪在父親身後,玄色蟒袍的衣擺鋪展在猩紅的拜墊上。
他額頭觸地,冰冷的金磚透過肌膚傳來一絲涼意。他閉上眼。
三跪九叩的禮儀,刻在骨子里,無需思考。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卻翻涌著遠比儀式本身更為復雜的思緒。
鬼神之說他本不信。
後世的教育早已將那些歸于虛妄。
可他陳太初,一個來自數百年後的靈魂,此刻卻真切地跪在這靖康十一年的陳氏宗祠里!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神跡!最大的悖論!
是什麼力量將他從那鋼鐵叢林車水馬龍的後世拽到了這刀光劍影硫磺煙雲的大宋?!是時空的錯亂?還是真有那冥冥之中的鬼神之力?!
他忌憚!
非是畏懼那虛無縹緲的神佛!
而是敬畏這無法解釋的存在!
敬畏這將他拋入此間的莫測偉力!
更敬畏這血脈傳承的沉重!
牌位上那一個個冰冷的名字背後是一代代陳氏先人篳路藍縷開枝散葉的艱辛!
他陳太初今日所行之事所謀之局是在為陳氏開萬世基業?
還是在將整個家族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香火繚繞煙霧迷蒙了視線
他仿佛看到琉球基隆港那噴吐著黑煙的“鎮海級”鐵甲艦炮口森然!
看到汴梁紫宸殿上趙桓冕旒下那雙猜忌陰鷙的眼楮!
看到秦檜枯瘦臉上那毒蛇般的怨毒!
看到萬里海疆上那面猩紅的“玄龜踏浪”旗獵獵狂舞!
更看到那即將在琉球台北落成的“玄龜議會理事院”如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勢已起!
局已布!
網已張!
他年近不惑!半生心血!皆系于此!
靖康十一年!
這是關鍵之年!
能否在他年過半百之前將這海上玄龜國的骨架徹底鑄成!
能否讓那柄懸在大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真正成為撬動乾坤的杠桿!
就看這未來幾載!
祠堂內沉香馥郁
香爐中三柱粗香已燃過大半青煙依舊筆直升騰
陳太初緩緩抬頭目光穿透繚繞的煙霧落在那最高處祖父“陳公諱守業之位”的牌位上
牌位烏沉鎏金的字跡在燭火與香煙中明滅不定
如同一只沉默注視的
雷霆之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