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九年正月十五,金山總督府,暖閣。
紫銅炭盆燒得正旺,松木清香混合著烤熊掌的焦香、松茸炖鹿筋的濃郁鮮香,在暖融融的空氣中彌漫。
巨大的紫檀圓桌上,杯盤羅列,金樽玉盞在燭火下流光溢彩。
陳太初端坐主位,玄色常服外罩一件輕軟的銀狐裘,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面前那盞溫潤如玉的“瓊霄玉液”。
他目光掃過眼前這兩位闊別十二載的生死兄弟,又掠過窗外那片被燈火勾勒出的、如同鋼鐵巨獸般匍匐的礦山輪廓…心中…翻江倒海!
十二年前!
宣和二年冬!
他駕著破舊的“滄瀾舸”在此登陸!
眼前…只有嶙峋的礁石、茂密的紅杉林、呼嘯的海風…以及…遍地裸露的、在陽光下閃著誘人金光的…狗頭金!
他們用樹枝和獸皮搭起簡陋的窩棚,用石頭壘起擋風的矮牆!
王奎帶著幾個弟兄,手持簡陋的燧發銃,日夜提防著密林中窺伺的土人冷箭!
王倫則捧著那本被翻爛的《營造法式》,對著滿地狗頭金發愁…金子雖好…可…不能當飯吃!不能御寒!更不能…擋箭!
而如今!
窗外!巨大的蒸汽塔如同擎天巨柱,噴吐著滾滾黑煙!
粗大的紫銅管道如同盤繞山體的巨蟒,將山腹深處的礦石源源不斷輸送到山腰轟鳴的粉碎熔爐!
履帶驅動的“吞金龜”礦車沿著鐵軌轟隆爬行,鋼鐵巨臂輕松吊起萬斤礦石!碼頭棧橋如林,滄瀾舸帆檣如雲!
更遠處…燈火通明的“金山城”依山而建,飛檐斗拱的宋式樓閣與粗獷的原木廠房交錯林立!
街道上…鯨油路燈在寒風中搖曳,將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金河!
這哪里是蠻荒之地?
分明是…一座用黃金、蒸汽與鋼鐵…澆築而成的…人間奇觀!
“王爺…”王奎搓著蒲扇般的大手,古銅色的臉龐在燭火下泛著油光,他指了指窗外山間那台正轟隆爬坡的“吞金龜”,聲音帶著一絲憨厚的得意,“您瞧…那‘鐵烏龜’!一次…能吞…萬斤礦石!頂…頂得上…一千個…壯勞力!還…不怕冷!不怕箭!比…比俺老王…還能扛!”
王倫則矜持地捋了捋三縷長須,指尖不經意地拂過腰間那柄瓖嵌藍寶石的金算盤,算珠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他端起酒杯,聲音沉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矜︰“王爺謬贊。此城…能有今日氣象…全賴王爺當年…留下的‘點金指’水泥配方)與‘神工譜’工坊圖紙)!下官…不過是…依葫蘆畫瓢…稍加…拾掇罷了。”
他目光掃過王奎,“至于…這‘吞金龜’…王奎兄弟…每年…回大宋…押運糧秣、招募工匠…才是…真正的…勞苦功高!下官…坐鎮後方…豈敢…貪天之功?”
“哎!王倫兄!你…你這話…臊死俺了!”王奎老臉一紅,連連擺手,“俺…俺就是個…跑腿的!押押貨!打打野味!這…這建城!開礦!管賬!辦學堂!哪一樣…不是…你王倫兄…嘔心瀝血!挑燈夜戰!連…連頭發…都熬白了好幾根!”他指了指王倫鬢角幾縷明顯的銀絲,“俺老王…大字不識一籮筐!就會…使力氣!這金山…能有今天…全是…王倫兄…的功勞!俺…俺就是個…看場子的!”
陳太初默默听著,指尖在溫潤的玉杯沿上輕輕劃過。
眼前這兩人…一個曾是梁山泊滿腹韜略卻郁郁不得志的“大當家”,一個曾是開德府碼頭憨厚木訥任人欺凌的苦力…如今…卻在這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一個運籌帷幄,將一座黃金之城拔地而起!
一個縱橫捭闔,打通了連接大宋的血脈商路!
這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脫胎換骨的蛻變…讓他心中…百感交集!
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與…酸楚!
他想起了宣和二年冬…汴梁天牢!
王奎因“報紙案”被蔡京構陷,打得遍體鱗傷!
是他…以虎蹲炮秘方與顆粒火藥配方為籌碼…硬生生從徽宗手中…換回了這條憨直的性命!
他想起了梁山泊聚義廳…王倫為護他周全,飲下童貫的毒酒,七竅流血!
是他…以假死秘藥…瞞天過海…將這位“智多星”…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十二載風霜!十二載血火!
當年那點微末的恩情…竟被他們…在這片苦寒之地…澆灌成了…如此…參天的功業!
“二位哥哥…”陳太初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此地…是金山!不是汴梁!更非…紫宸殿!”
他緩緩起身,端起酒杯,目光灼灼掃過王倫與王奎,“這里…沒有王爺!沒有伯爵!只有…當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他舉起酒杯,琥珀色的“瓊霄玉液”在燭光下蕩漾著碎金般的光澤︰
“這一杯…敬…十二年前…開德府碼頭…那個…為兄弟…敢闖天牢的…王奎!”
“敬…梁山泊聚義廳…那個…為兄弟…敢飲毒酒的…王倫!”
“更敬…今日…在這金山之巔…為華夏…開萬世基業的…兩位…兄長!”
“干——!”
“干——!”王奎眼圈瞬間紅了!他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軀撞得桌子一晃!酒液潑灑!他端起海碗!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混著滾燙的熱淚…滑入喉管!“王爺…不!兄弟!俺老王…這條命…是您給的!金山…就是…俺給您…守的…家!永遠…都是!”
王倫也緩緩起身,指尖微微顫抖。
他端起酒杯,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太初…賢弟!當年…梁山…毒酒…若非…你…我王倫…早已…黃土一仸!此恩…此情…山高海深!這金山…便是…愚兄…以畢生心血…鑄就的…謝禮!願它…如北辰之星…永耀…我華夏…海疆!”
三只酒杯…重重踫在一起!
清脆的撞擊聲…在暖閣內回蕩!
如同…金鐵交鳴!
敲碎了十二載的冰霜!
點燃了血脈深處那團名為“袍澤”的…不滅之火!
窗外,風雪呼嘯。
“吞金龜”礦車沉重的履帶碾過鐵軌,發出沉悶而堅定的轟鳴。蒸汽塔噴吐的黑煙如同濃墨在鉛灰色的天幕上肆意揮毫!書寫著一個屬于開拓者的黃金時代!也映照著暖閣內那三張被酒氣與豪情染紅的笑臉!
王奎一抹絡腮胡上的酒漬,抓起盤子里一塊撒著金燦燦顆粒的炊餅,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嚷道︰“兄弟!嘗嘗!咱金山特產!‘金沙炊餅’!吃了保你財運亨通!金玉滿堂!”
陳太初看著那炊餅上閃爍的、疑似金沙的顆粒,又看看王奎那張沾著餅屑、笑得沒心沒肺的憨臉,嘴角抽搐了一下︰“王奎兄…這金沙該不會真是從礦上掃下來的礦渣吧?”
王倫優雅地夾起一塊熊掌,慢條斯理道︰“賢弟放心此乃精篩細選淘洗九九八十一遍的上等金沙拌以楓糖漿烘烤而成!名曰…‘金玉滿堂’!寓意甚好!只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促狹,“吃時需細嚼慢咽…否則容易硌掉王奎兄弟那口金牙!”
“噗——!”王奎一口炊餅噴了出來!金燦燦的餅屑混著唾沫星子…糊了陳太初半袖子!
暖閣內…瞬間…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哄堂大笑!笑聲穿透風雪…回蕩在…這座…用黃金、蒸汽與兄弟情義…澆築的…金山之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