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七月初一,汴梁城。
朱雀門外御街的喧囂被一種奇異的、混雜著爆竹硝煙與鼎沸人聲的洪流裹挾。
報捷的赤翎信使尚未踏碎州橋的石板,樞密院白虎堂謄抄的露布捷報已由八百加急塘馬分送各門!
皇城宣德樓前,巨大的黃榜墨跡淋灕,在初升的烈日下灼灼刺目︰
“樞密院露布︰靖康六年六月廿三,征西大將軍岳飛,克復西夏偽都興慶府!擒偽夏主李乾順並偽後、諸王、宗室、文武四百七十余口!賀蘭山闕,盡歸王化!黨項僭號,自此永絕!…”
字字如鐵,砸在滾燙的青石板上,也砸碎了汴梁城積郁半載的陰霾!
茶坊酒肆瞬間炸鍋!
瓦舍勾欄的伶人拋了弦索,當街唱起即興編就的“破賀蘭”小調!
貨郎擔上的彩勝、艾虎被搶購一空,孩童舉著木刀竹槍在街巷間呼嘯沖殺!
連大相國寺的梵鐘都撞得格外激越悠長!
整座城池如同燒沸的鼎鑊,翻滾著洗刷百年屈辱的狂喜熱浪!
州橋西,胡餅張油布棚下。
爐火依舊舔舐著黃泥爐膛,羊油混著麥香的氣息在燥熱的空氣中浮沉。
張王氏枯瘦的手握著鐵鉗,正將一張烤得焦黃的胡餅翻面。
爐火映著她深陷的眼窩,那里盛著的,依舊是化不開的疲憊與死寂。
背上的孩子不安地扭動,發出細弱的哼唧。
“張家娘子!大捷!岳元帥踏破賀蘭山啦!”隔壁炊餅婆子揮舞著沾滿白面的手,聲音因激動而劈裂,“西夏蠻子!亡國滅種啦!你家官人的仇…報啦——!”
鐵鉗“ 當”一聲砸在爐沿!
滾燙的餅滑入炭灰,騰起一股焦糊的青煙。
張王氏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脊梁!
她猛地轉身,深陷的眼窩死死盯住婆子因興奮而扭曲的臉,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背上的孩子被這劇烈的動作驚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真…真的?”她喉嚨里滾出沙礫摩擦般的嘶聲,干裂的嘴唇翕動,“西…西夏…亡了?”
“亡了!亡了!”婆子指著宣德門方向,唾沫橫飛,“黃榜都貼出來了!那西夏老王,還有他那些狗崽子王爺,全被岳元帥捆成粽子押回來了!靈州城破!興慶府也破了!賀蘭山都插上咱大宋的旗啦!”
“啊——!”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嚎猛地從張王氏喉嚨里迸出!
她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抱著背上啼哭不止的孩子,軟軟癱坐在油膩冰冷的泥地上!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混著汗水和爐灰,在她臉上沖出兩道污濁的溝壑!
那淚水先是滾燙,隨即變得冰涼刺骨!
“當家的…你听見了嗎…西夏…西夏亡了啊——!”她死死摟著孩子,將臉埋進那帶著奶腥與汗味的襁褓,放聲慟哭!
哭聲撕心裂肺,混雜著孩子受驚的尖銳啼哭,在這喧囂的捷報聲浪中,如同一根淬毒的針,刺破了沸騰的歡慶,扎出最深沉的血色悲愴!
七個月了!
從丈夫被剁成肉泥的血雨腥風,到抱著孩子千里赴京的血淚屈辱,再到這油布棚下日夜煎熬的苟延殘喘…所有的恐懼、絕望、麻木,在這一刻,被這遲來的“大捷”徹底點燃,化為焚盡五髒六腑的悲火!
黃昏,慈濟小院。
院門緊閉,隔絕了街市上依舊未散的喧囂。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殘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光斑。張王氏洗淨了手臉,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素麻衣裙。
她將孩子安放在鋪了厚褥的炕角,自己則默默走到屋角那張簡陋的供桌前。
桌上沒有神佛塑像,只供著一件折疊整齊、卻浸透洗不淨暗褐色血漬的葛布短衫——那是丈夫張騫留在世間最後的痕跡。
旁邊,一盞小小的油燈被點燃,豆大的火苗跳躍著,映亮了張王氏蒼白而平靜的臉。
她拈起三炷線香,就著燈焰點燃,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松柏的淡香。
“騫哥…”她聲音低啞,卻異常清晰,“朝廷的捷報…你听見了吧?西夏…亡了。岳元帥…踏破了賀蘭山…擒了那西夏老王…”她將香緩緩插入粗糙的陶制香爐,指尖拂過那冰冷的血衣,“害你的那些畜生…野利遇乞…被他們自己的主子砍了頭…李仁孝…像條喪家狗一樣逃去了陰山…也活不長了…”她頓了頓,眼中沒有大仇得報的狂喜,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被淚水沖刷後顯露出的、近乎虛無的平靜,“朝廷…給了撫恤…三百貫…還有…還有今日開封府送來的…商隊兄弟們的…買命錢…”
她緩緩從懷中取出兩樣東西。
一件是那本深藍色封皮、蓋著朱紅戶部大印的銀行存折。
另一件,是今日午後開封府衙役親自送來的、一張以桑皮紙精印、蓋滿樞密院與開封府雙印的“特賜憑引”。
憑引上墨跡清晰︰
“茲有肅州商民張騫等二十七人,于靖康五年冬月,慘遭西夏賊酋屠戮于黑水城。今王師蕩平西夏,血債已償。
特賜每戶撫恤銀五百貫,由大宋皇家銀行承兌。
另,遺屬願留汴京者,賜外城廂坊宅院一處;願歸原籍者,授永業田二十畝,免賦十年。此乃天恩浩蕩,慰忠烈于九泉。
憑引為證,各州府驗放勿阻。”
五百貫!外加之前的撫恤!還有宅院或永業田!
這潑天的財富與恩典,足以讓任何一個升斗小民欣喜若狂!張王氏卻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存折上冰冷的數字,看著憑引上莊重的印鑒。
指尖拂過紙面,觸感光滑而陌生。
她猛地攥緊那憑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輕飄飄的紙片,是用她丈夫和二十六條人命的血肉換來的!
每一貫錢,都浸著洗不淨的血!
“騫哥…”她抬起頭,望向那跳躍的燈焰,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與決絕,“汴梁…我不回了。那里…沒有咱家的根。肅州…也回不去了。那里…埋著你的骨頭,也埋著太多…不敢再看的血…”
她目光轉向炕角,那個吮著手指、睜著烏溜溜大眼楮望著她的孩子,眼中終于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虎頭…咱娘倆…就在這汴梁城…活下來吧。給你爹…守著他用命換來的這點…安生日子。”
她俯身,從桌下摸出一只粗陶罐,鄭重地將那憑引與存折放入罐中,又用油布仔細封好罐口。
如同封存一段不堪回首的血色過往。然後,她抱起炕上的孩子,用臉頰蹭了蹭他細嫩的臉蛋。
孩子似乎感受到母親情緒的平復,咧開沒牙的小嘴,發出“咯咯”的笑聲,小手胡亂地抓著她的衣襟。
“虎頭乖…”張王氏低聲呢喃,眼中那死寂的灰翳,終于被這稚嫩的笑聲撕開一道縫隙,透出一點微弱卻真實的生機,“娘…給你烙餅吃。吃飽了…咱明天…去外城…看新家。”
七月的汴梁,暑氣蒸騰。
外城西廂,一處新闢的“忠烈坊”。
青石板路尚帶新鑿的痕跡,兩側是整齊劃一的青磚小院。
雖不奢華,卻干淨敞亮。
坊口立著一座新砌的忠烈牌坊,石礎尚帶水痕。
張王氏的小院在最里側。
院門敞開,新糊的窗紙透著光。
院內一角,那架熟悉的黃泥爐灶重新支起,爐火正旺。
鐵鏊子上,新麥烙成的胡餅滋滋作響,散發出熟悉的、混合著羊油與麥焦的香氣。
只是那氣息里,似乎少了幾分昔日的苦澀與血腥,多了幾分屬于新生的、平淡的暖意。
張王氏系著干淨的圍裙,動作麻利地翻動著餅。
背上,虎頭戴著小小的虎頭帽,吮著一根麥芽糖,烏溜溜的眼楮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家。
院門外,幾個同樣遷入此坊的遺屬婦人探頭探腦,帶著劫後余生的拘謹與對新生活的期盼。
“張娘子!你這餅…真香!”一個抱著嬰孩的年輕寡婦怯生生開口。
張王氏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個久違的、略顯生硬的微笑。
她鏟起一張金黃酥脆的胡餅,用油紙包了遞過去︰“嘗嘗?新麥的…甜。”
那婦人接過餅,眼眶微紅,用力點了點頭。
更多的手伸了過來。
爐火跳躍,映著一張張帶著傷痕卻努力擠出笑容的臉。
油潑辣子的辛香、孩童的嬉鬧、婦人低低的交談聲,在這嶄新的坊巷間彌漫開來,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沖刷著昨日的血色,艱難而執著地…匯入汴梁城浩蕩奔涌的市井煙火之中。
巷口,一騎快馬飛馳而過,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響驚起幾只麻雀。
馬上的綠袍小吏,正將一份加蓋了樞密院火漆的《河西商路重開暨榷場新規》告示,張貼于忠烈坊口的布告欄上。
金色的陽光透過榆樹葉的縫隙灑落,在那墨跡未干的告示上,投下斑駁而充滿希望的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