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六月初七,興慶府,夏宮“戒壇殿”。
漏刻滴答,粘稠如油脂的沉悶籠罩著這座塞外“王庭”。
數日狂奔逃竄,李仁孝金冠歪斜,嵌寶狼頭帶斷裂,那身精貴的金絲白鶻圓領袍沾滿泥濘與可疑的暗褐色污漬,靴面撕裂,露出裹滿塵土的血泡。
他倚著描金蟠龍柱喘息,昔日鷹視狼顧的銳氣蕩然無存,只剩下眼窩深陷的驚魂未定與灰敗。
殿外驕陽似火,殿內卻冷得如同冰窟,侍立的宮人垂首屏息,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驚動御座之上那尊仿佛正在凝固的石像。
老夏王李乾順枯槁的手指如同鷹爪,死死捏著靈州潰敗的細報,羊皮紙的紋理被攥出刺耳的呻吟。
他緩緩抬眼,渾濁的目光穿透殿內浮動的微塵,盯在階下兒子狼狽不堪的身上,那眼神里沒有劫後余生的慶幸,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驚悸與…刀鋒般的凜冽厭惡!
“蠢材!”干裂的嘴唇翕動,吐出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碴,“誰給你的膽子…去挑釁那頭已經亮出獠牙的雄獅?我大夏國祚…百五十載基業…就壞在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手里!”
聲音嘶啞,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砸在李仁孝心頭,讓他本就不穩的身形搖晃了一下。
階下文武,死寂如墳。
“陛下!” 鬢發霜白的國相熱辣公濟須發戟張,撲倒在地,“事已至此,責難無益!當務之急…是議和!速議和啊!宋軍挾破靈州之威,其勢不可擋!興慶府雖有黃河天險,然…”
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岳鵬舉乃當世 虎!豈是畏水之輩?!請陛下立遣使臣,獻橫山五州地圖,稱臣納貢!只求…只求保存宗廟社稷!”
“議和?!” 一聲粗嘎的暴喝炸開!樞密使李昌祚猛地踏出一步,甲葉鏗鏘,他是李仁孝的鐵桿,“國相老糊涂了!割地稱臣?我等與奴隸何異?!靈州之敗,非戰之罪!乃宋賊使詐!我興慶府城高池深,更有黃河天塹!水師雖不如宋人,卻有‘震天雷’!只要我等固守堅城,待敵師老兵疲,再聯合西羌諸部,斷其糧道…”
“固守?” 中書侍郎仁多保忠悲愴冷笑,聲音如同夜梟,“樞密使可曾親見靈州城牆如何碎成齏粉?可曾親見我大夏 鷂子如何…如何在那宋人鐵壁之前化為肉泥?!宋人火器,早非圖紙所載!天降神火可焚糧草,重炮可摧堅城!黃河天險?有‘雲中鶴’在天,我河防布置在其眼中如同掌紋!固守…是自縛于鐵砧上,待宋人巨錘落下粉身碎骨!”
“不降不戰!難道束手待斃?”一名宗室將領面無人色地嘶喊,“不如…不如舉國西遷!北聯韃靼…退守黑水鎮燕軍司!總有…總有卷土重來之日…”
“住口!” 李乾順猛地一掌拍在扶手上,蟠龍雕飾的硬木應聲炸開一道裂痕!暴怒與絕望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扭曲,“西遷?!退往那苦寒不毛之地,與野人為伍?那與亡國何異!祖宗陵寢何在?!宗廟社稷何在?!”
爭吵聲浪在空曠大殿中撞擊、撕扯,化為一片絕望的死水。
李乾順癱坐御座,胸口劇烈起伏,每一句“議和”、“死戰”、“西遷”,都像一把鈍刀在切割他最後的神經。
他怕了,怕岳飛那柄懸于賀蘭之上的“瀝泉槍”,更怕陳太初那雙翻雲覆雨、令西夏所有“偷”來的技術變成一個巨大冷笑的手!
降?
那位“樞相”連請降的機會…怕都不會輕易給!
他深陷的眼窩死死掃過階下那一張張或激憤、或恐懼、或麻木的臉,手指顫抖著,懸在玉璽上方三寸,仿佛被無形的千鈞重擔壓著,遲遲無法落下——這最後一絲維系國體的印璽,蓋下便是屈辱的烙印,亦是飄渺的生機。
遲疑、絕望、難以抉擇的死氣,如同墓穴中的濕冷苔蘚,悄然爬上每個人的心頭。
千里之外,靈州城宋軍大營。
帥帳之內,那份標注著“雲中鶴”俯瞰所得、異常詳盡的“興慶府及黃河沿線布防圖”,已然鋪開。
岳飛目光如冰刃,刮過地圖上那條象征著天險的、奔騰曲折的黃河水脈,以及河對岸那座被層層標注的紅圈——興慶府。
“樞相要的不是降書。” 他冷冽的聲音打破帳內短暫的沉寂,“是要黨項拓跋氏,再無竊據賀蘭、窺視河套之力!靈州之敗,豈能讓李乾順就此縮回龜殼?黃河豐水期…哼!豈是西夏困獸的救命稻草!”
“傳令!”
“背嵬軍左廂統制高寵!”
“末將在!”
“著你部選鋒三千!明日辰時起,以繳獲之西夏皮筏、羊皮囊為輔,征調隨軍民壯船夫,三日內于‘風陵渡’口下游十里‘老龍口’處,不惜人力物力,立木排,搭浮橋!此處河寬雖闊,然水流稍緩,且有淺灘沙洲為天然跳板!此務…需晝伏夜出,嚴防夏軍游騎哨探!遇阻則強攻,務必開闢此津梁!”
“得令!”
“右軍統制牛皋!”
“老牛在!”
“著你部一萬步卒並神機營一部,攜大將軍炮二十門!自風陵渡北岸沿河東岸扎營!步步為營,多立寨柵,遍插旌旗!做出大軍將由此強攻渡河、直撲興慶府東南門之態!無需急進,只需隔河擂鼓鳴炮,晝夜喧騰!讓對岸的李乾順老賊,把眼珠子給本帥…死死釘在你身上!”
“哈哈!瞧好吧元帥!老牛定把那些西賊的心肝嚇出油來!”
“水師統領張順!”
“末將听令!”
“著你揚武、橫海、伏波三軍樓船、車船、斗艦共百二十艘,即日拔錨,逆河而上!游弋于風陵渡至鳴沙堡百里河段!以船上火炮,轟擊沿岸所有疑似夏軍營壘!摧毀堤岸碼頭!若遇夏軍水軍,無論大小,一律擊沉!此謂——‘剃刀巡河’!本帥要西夏人,無舟敢近岸!無眼可觀天!”
“諾!”
“其余各部,整軍修械!待浮橋建成,自老龍口過河!與高寵合兵!”
岳飛的指尖,重重落在代表興慶府的標志上,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李乾順…你的黃河,擋不住大宋鐵流!降不降…本帥都必破爾興慶府!滅爾黨項國祚!既敢動我大宋逆鱗,便要用爾等羌酋之血…洗盡此恨!”
六月初十。
黃河,風陵渡。
灼人的烈日下,寬闊的河面蒸騰著渾濁的水汽,如同一條躁動不安的黃龍。
北岸宋軍營壘森嚴,旌旗如雲。巨大的牛皮鼓震得人血脈賁張,數十門大將軍炮排開陣列,輪流發出沉悶而威懾的轟鳴,炮口焰每一次亮起,都灼燙著南岸守軍的心髒!
煙柱隔河而起,營造出大軍集結、整裝待渡的駭人聲勢。
渾濁湍急的河面之上,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揚武”號樓船撞角劈開濁浪,張順身著水師山文字甲,手按腰刀立于三層船樓,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兩岸。
兩側列陣的“橫海”、“伏波”諸艦,如同水面上移動的鋼鐵堡壘!艦首、舷側黑洞洞的重型炮口不時噴吐火光,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
岸基上一處剛剛冒頭的西夏炮壘,瞬間被三枚沉重的實心彈犁庭掃穴,木石與人體碎塊在煙塵中高高拋起!
下游試圖靠近偵察的幾艘西夏小哨艇,如同受驚的魚蝦,被追逐的炮火打得桅折帆破,倉惶遁入蘆葦叢中!
張順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令旗揮動,一支由小型斗艦組成的“狼群”脫離大隊,沿著岸線疾速掠過,艇載虎蹲炮噴射出密集如霰的鐵砂風暴,將岸邊幾處簡易碼頭和藏匿其中的幾艘破舊漁船打得千瘡百孔,燃起沖天大火!
剃刀般的巡弋,徹底斬斷了西夏水師伸向黃河的觸手!
百里外,老龍口。
夜色如墨,濁浪拍岸。
白日里的沉寂被撕心裂肺的號子取代!
黃河淺灘處,數千赤膊精壯的民壯如同不知疲倦的蟻群!
粗大的原木被鐵鏈、巨纜捆扎成巨大木排!
巨大的“玄龜”鐵盾車被臨時拆解,車廂內預設的鋼架在力士們的咆哮聲中展開,連接,鋪上厚重的木板!
更多的“羊皮囊渾脫”被吹漲,用繩網串聯固定于浮橋兩側!
岸上高聳的木架吊機吱呀作響,將成捆的拒馬尖樁沉入湍急水流中的關鍵節點!
高寵鐵塔般的身影釘在灘頭最高處,一手持千里鏡死死盯著對岸陰影中的動靜,一手緊握腰間長刀!
對岸黑暗中,隱隱已有西夏巡河游騎被這邊的巨大動靜驚動!
火把的光點開始搖曳,馬蹄聲在夜色中逐漸清晰!
“甲字隊左移,保護橋基!神臂弓手預備!遇敵近岸…三輪齊射!”
冰冷的命令穿透浪濤。
一排排勁弩在黑暗中揚起,弩箭冰冷的鋒鏑對準了咆哮的黃河對岸!
興慶府戒壇殿內,那份加蓋了李乾順玉璽、墨跡未干、以最卑微語氣乞求稱臣的降書,被八百里快馬送出南門。
沉重的門扉在使者身後關閉,隔絕了殿內深沉的絕望。
李乾順癱在冰冷的御座上,听著殿外遙遠傳來的、仿佛永遠不會停息的宋軍炮鳴,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撓著御案邊緣,喉嚨里發出瀕死野獸般絕望的 聲。
那蓋下的玉璽印痕,紅得如同此刻北方天邊、被宋軍炮火映透、預示著賀蘭雪頂終將被血染的…殘陽!
他不知,岳飛的馬鞭,早已指向黃河西岸。
戰爭的鐵輪,碾碎了一紙降書,帶著滅國的決意,朝著興慶府轟然而來!
